圖書裝訂與大眾閱讀:從卷軸、線裝到熱熔膠
提到大眾閱讀的發展,造紙術與印刷術的進步常常被提及,但其實書籍裝訂技術的進步,也對書的普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收卷、折迭的裝幀方式
在公元前三千年時的兩河流域,人們使用削尖的蘆葦稈或者木條在濕泥板上刻寫文字,然后曬干或是以火燒制后存放在皮革袋子或盒子中。但在同一時間的埃及,出現了比泥板輕巧許多的書寫介質莎草紙(papyrus),今日西歐語言中“紙”這一單詞就來源于此。人們將莎草根莖切成15到40厘米的長度,然后剖開攤平排列,接著層層交迭,用木板擠出水分,讓莎草層之間密合,再在陽光下曬干。制作完成的莎草紙頁,可以按需求拼成最多長達40米的卷軸,不過大部分的卷軸長度在四五米。
約180-185年的古羅馬墓碑,老師與學生坐在中央,手上拿著展開的卷軸,右側一名書僮提著裝著筆墨的小箱子
除了莎草紙,還有以動物皮革制成的書寫材料,稱為皮紙(parchment)。這種皮紙制成的卷軸,成為古代西方普遍的書寫載體。來自公元前約三世紀到公元一世紀的《死海古卷》就大部分以皮紙構成,最長的有8.148米。直到十一世紀,抄本的制作工作幾乎都是在修道院的特殊作坊中完成。各種獸皮先去毛除肉,擱入生石灰中,再繃在框中打磨干凈,然后裁切,整個過程需數月。完成的皮紙被送往抄寫室,繼續去除雜質,以提高書寫質量。由于皮紙不像莎草紙那樣輕便、容易黏合,因此在制作時,多用動物筋腱制成的線縫合。皮紙制作過程繁瑣,成本高昂,一本中古時的《圣經》抄本就需要殺死200多只羊。但皮紙可以兩面書寫,比莎草紙有彈性,可以折迭裁剪,裝訂成冊,因此,皮紙后來逐漸取代莎草紙和蠟板,并從卷軸裝進化成線裝,演化成早期的書籍。
用動物筋腱縫合起來的皮紙卷軸書寫的《死海古卷》
中國的卷軸裝始于另一種書寫材料——帛書,由卷、軸、褾、帶四部分組成。有時文章直接書寫在縑帛上,有時則是將一張張寫有文字的紙,依次貼在卷上。卷軸裝的卷首一般都貼著一張叫作“褾”的、質地堅韌而不寫字的紙或絲織品,褾頭再系以絲“帶”,用以保護和捆縛。這種裝訂形式始于周,直到唐代以前,書籍大都為卷軸裝。因此如果看到《三國演義》相關的電視劇或者畫中人物手捧線裝書,其實不符合書籍發展的史實。
中國卷軸的結構
經折裝是由卷軸裝演變而成的折迭形紙書,受到梵夾裝的影響。梵夾裝最早見于以梵文書寫在貝多羅樹葉上的古印度佛教經典,傳入中國后流行于隋唐時代的中原地區。經折裝則是將寫好的書頁先粘連在一起成長條形,再左右均勻折疊,最后在首尾兩葉紙上各粘上一張厚紙作為書皮。我們現在購買CD時印著歌詞的可折迭小冊子,或是劇院里的節目單,都可以理解為經折裝的現代變體。
梵夾裝的傣文貝葉經
經折裝
唐代還出現了介于卷軸和書冊之間的“旋風裝”。旋風裝外表就是滾動條的樣子,打開時則每頁都能隨意翻看。裝訂時先將書卷按照經折裝的方式折好,再取一張比書頁略寬的長條厚紙做底,將折好的第一頁全部裱粘在底紙的右端,然后將其余冊頁的右端依次粘在底紙上。日本歷史學者井上進在《中國出版文化史》中推測,旋風裝的流行是因為唐代的科舉制度導致音韻字典類的教輔冊裝書需求量激增,旋風裝雖然裝訂方式不夠典雅,但翻閱迅速。等到印刷術和線裝方式發展成熟之后,旋風裝也就逐漸消失了。
旋風裝敦煌遺書《筮宅兇吉法》
作為縫紉技術的書籍裝訂:線裝的歷史
以繩線綴訂防止散落的裝訂法起源甚早。在文字尚未發明前,人類以實物表達思想之時期,云南地區的景頗族人便將情人所熟悉的各種樹葉,以花線捆扎成一束防止散落,送給對方傳情達意。
在殷商時,人們以龜甲獸骨作為書寫材料,用線串訂的裝訂法就已出現。在龜尾右下方,常可發現“冊六”、“綸六”、“絲六”等字樣,它們是龜版編號,其作用在排列有序,龜甲中央有孔,以韋編貫穿,防止龜甲散亂。春秋戰國時代盛行竹木簡,當時人每當一篇寫畢,便用絲、麻、皮質料之繩,將“簡”綴編成“策”(冊),用絲繩編的叫“絲編”,用皮繩編的叫“韋編”。圖書基本形制因而產生。因簡策之上容納字數有限,一篇文章通常要分為好幾束,比如《莊子》的《逍遙游第一》《逍遙游第二》,所有的簡策全部卷起之后放在“帙”或“囊”中,方便查閱。
簡策裝
到隋唐時,紙張發明,卷軸、葉子取代竹木簡,但繩線綴編作為書籍裝幀方式依然保存了下來。在敦煌遺書中,所呈現之縫線方式,一般有三種:
第一種的書頁較厚,兩面都有字,對折后呈現內容相連的四頁,書頁的折縫集在一起作書背,用漿糊粘連,漿糊脫落處用麻線縫住,縫法很隨意,有僅縫一點,有縫上下兩端,還有縫整個書背。
第二種書頁較薄,紙張只有一面有字,沒有字的一面對折,若干頁對折之后縫在一起, 加上封面紙,打三眼訂線。這種裝訂方式文字內容連貫,即使縫線斷開,也能方便地找到書頁的正確次序。后來的線裝書也是采用這樣單面書寫印刷,無字一面朝內,有字一面朝外的對折方式。
這第二種裝訂方式,除打三眼之外與明清之線裝書沒有多大區別,可以說已完全具備線裝書的特征。
第三種書頁也較厚,幾張集在一起,對折成一帖,數帖集中在一起,以折縫處作書背,用麻線反復穿聯綴訂。但因為是幾張書頁迭在一起變成一帖,因此只有最中間的那張紙上的內容是連貫的。宋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載:“若縫繢,歲久斷絕,即難次序。初得董氏《繁露》數冊,錯亂顛倒。伏讀歲余,尋繹綴次,方稍完復,乃縫繢之弊也。”此處所說的一旦縫線磨損斷裂,書頁就會顛倒錯亂的“縫繢”裝,就是指這第三種迭頁成帖的裝訂方式。
縫繢裝(縫綴裝)
縫繢裝書籍的制作工序多,和一版一印的印本書、線裝書相比,縫繢裝書籍制作慢,技術要求高,而且縫繢裝書籍由于書頁要兩面書寫,若書頁很薄字跡就會洇透,且縫繢時書頁容易被線勒斷。但是宋代以后,為降低制作成本,書籍用紙越來越薄,不能滿足縫繢裝兩面書寫的需要,縫繢裝也就在宋代逐漸為膠粘的蝴蝶裝所替代。
明代之后,以線綴訂方式又重新盛行,但裝訂方式已與訂背的縫繢裝并不相同。自明萬歷至清末的三四百年間,“線裝本”成為中國圖書裝幀的主要形式。線裝與縫繢的區別在于縫線的方法,縫繢是在折縫處連綴,而線裝主要是纏繞書背。兩者在外觀上也有很大的差別,線裝書的線訂在書籍右側,在書皮上面,線露在書皮外面的多,訂進書頁的部分少,翻開書以后,從書里是看不見線的;而縫繢的書線縫在書背上,露在書外的少,縫進書頁的部分多,翻開書以后,在書頁折縫處是可以看見縫線的。
在世界其他國家,線裝也是歷史悠久的裝訂方式。在皮紙發明之后,公元前200年左右,蠟板作為一種便于涂改、可以反復使用的書寫材料,在羅馬和希臘流行了起來。幾塊蠟板用線繩連接在一起,構成了原始的冊裝書形式。但是蠟板容易涂改的特性也讓它的應用更類似于今日的筆記本,而非長久保存的讀物。
出土于龐貝古城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肖像,她手持一本四頁蠟板和一支鐵筆
西方線裝書的正式發明常常被歸功于公元二到四世紀的埃及基督教徒(the Copts),所以線裝也被稱為“科普特裝訂”(Coptic Binding)。線裝和羊皮紙結合,取代了卷軸和蠟板,用來裝訂羊皮紙手抄法典和經文(codex)。這種歐洲早期的線裝方式和中國的線裝類似,都是把線直接縫進書里,有時因為線較粗,書脊會卷起來變得圓潤,如果用的線比較細密,書本就會比較平整。
約1396年的希臘手稿(左),書脊較圓;約16世紀的伊斯蘭手稿(右),較為平整
科普特裝訂分為單迭和多迭,單迭類似于現在的騎馬釘,只不過是用線代替了訂書機;多迭用一迭迭內頁構成書芯,再用較為堅硬的板子作為封面和封底,現在精裝書裝訂依然保留了多迭科普特裝訂的這些特色。除此之外,今天還有許多高級的筆記本和手賬本沿用了這種裝訂方式。時至今日,科普特裝訂已經成為了線裝的代名詞。
科普特裝訂的筆記本,單迭(左)與多迭(右)
如果說早期線裝的特點是書脊沒有支撐,那么到中世紀初的時候,歐洲的書商們發明了另一種新的有支撐的線裝方式。這種裝訂與先前的區別就在于,線不是直接把書頁縫在一起,而是把一迭迭書頁縫在一條用于連接的皮帶或者繩子上,完成之后,再把堅硬的封面和封底縫到支撐物的上下兩端。當時的封面和封底多為木制,所以縫之前還要先鉆孔,做好之后再用皮革把書本包起來。
來自12世紀初法國的線裝圖書,白色鹿皮做的書皮已經磨掉,只有內側還殘留一點
在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最常使用的是牢固的雙繩線,提供較強的支撐力。到了16世紀后半期與17世紀,雙繩線改為輕便的單繩線,封面封底也不再使用木板,而是用厚卡紙代替,打孔也更加方便。書籍裝訂完成后,封面再貼上皮革。我們現在看到的一些西方古典圖書書脊像竹節一樣的突起,就是線纏繞的地方。
約16世紀的法國雙繩線裝訂圖書(左),約18世紀的德國單繩線裝訂圖書(右)
在19世紀之后的裝幀中,有時還會在皮革下埋入有厚度的紙條,來模仿線繩的突起。這種“偽裝訂繩線”僅僅起到裝飾的效果。
一本1872年皮質裝幀的書籍,從外部看書脊有四條“裝訂繩線”,但內部并沒有繩線,屬于裝飾用的“偽裝訂繩線”
15世紀后期開始也出現另一種隱藏繩線的線裝方式。這種做法先使用利刃或鋸子切開書孔,再將繩線埋入其中,書背就不會有突起。此外,在縫制方法上,也有以較寬薄的條帶取代繩線的情況。完成內頁裝訂之后,再把條帶的兩端和封底封面釘起來。這種裝訂方式在16世紀英國的平價圖書中十分流行。到了20世紀,線裝則慢慢變成成本高昂的精裝的選擇,越來越不常見于平價大眾書市,膠黏取而代之流行起來。
18世紀用羊皮帶連接起來的德國線裝書(左),1787年隱藏繩線的法國線裝書(右)
膠裝平裝書與大眾閱讀
膠黏作為一種裝訂方式早已存在。在中國歷史上,就有被稱為“粘葉”的裝訂法,把書頁用漿糊粘連在一起。在敦煌遺書中,有的書頁是一面寫字,把有字的一面向內對折,然后相鄰的書頁之間,空白頁面相接,用漿糊粘在一起;有的書頁是直接對折,四面對折變成四頁,只在對折線附近的2-3毫米處涂抹漿糊粘貼。宋代時將這兩種方法結合,只一面寫字,將字朝內對折,再以中縫為準對齊,用漿糊黏在包裝紙上,被稱為“蝴蝶裝”,是當時非常流行的裝訂方式。不過蝴蝶裝因為閱讀時每翻閱一面就會遇到兩面空白,后來被元初出現的將字朝外對折的“包背裝”所取代。到了明清時期,中國的圖書又重新以線裝為主。
蝴蝶裝(左)與包背裝(右)
現在市面上的平裝書,大多采用在歐洲誕生的無線膠黏裝訂(Perfect Binding)的方式,但從傳統手工制作的膠裝到當代的膠裝,是工場生產到大工廠機器流水線的技術飛越。在無線膠裝的過程中,膠水先被加熱到大約170度的液體狀態,然后在60秒內涂到書脊的位置等待冷卻凝固。不加熱的膠水也可以用于裝訂,只不過裝訂的耐久度不如熱熔膠持久。膠狀方式的書脊最少需要20-24頁,最多不超過450頁(在使用100克/平方米的紙張情況下)。相比線裝,膠裝書的壽命比較短,不如線裝結實,但是膠狀的優點是能夠進行大規模流水線生產。
當代的無線膠黏裝訂在1895年發明,但一直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直到1931年,德國的信天翁出版社(Albatross Books)才首次運用這一技術推出平裝本圖書。信天翁出版社不僅利用合成膠進行無線裝訂,而且改良了書籍的大小規格,批量生產平裝書。此外,他們還采用顏色編碼的方式對書籍進行分類,方便讀者挑選。這些做法后來都被英國的企鵝出版社采用,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從此開始了全球范圍內的平裝書潮流。企鵝出版社用當時一枚六便士硬幣的價格——也就是十根香煙的價格,首次開始販賣曾經只以精裝版形式存在的昂貴圖書。出版社同行面面相覷:折算成現在的貨幣也就是不到三便士,意味著每本書至少要賣出1.7萬冊才能賺回本錢。然而企鵝首次嘗試推出的十本平裝小說,僅一年之后,銷量就達到了300萬冊,其中就有海明威的《戰地春夢》和多羅西·塞耶斯的《貝羅那俱樂部的不快事件》。在大西洋對岸,美國出版商羅伯特·德·格拉夫(Robert de Graff)也采用了這種無線膠黏裝訂的方式印刷平價文學作品,于1939年發行了風靡北美的“口袋書”。
企鵝圖書特色的裝幀設計
無線膠黏裝訂的平裝書誕生后不久就爆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二戰期間,這種新穎又便宜的平裝書甚至成為了軍用物資,包括企鵝在內的許多著名出版社組成了戰時圖書委員會,盡量壓低版權費和印刷費,為政府提供專門供給軍隊的“軍用版”圖書(Armed Services Edition)。這些平裝書的尺寸剛好可以裝進軍裝的口袋,成為了和干糧、彈藥一樣常常被士兵們隨身攜帶的物品。參與過二戰的著名文化研究學者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就曾這樣說:“如果褲子后面的口袋鼓了起來,大概率說明這個人是個書迷。”
二戰中閱讀的士兵
除了書籍,許多比較厚的雜志也使用無線膠裝的方式,典型的如《國家地理》。許多市面上賣的“精裝書”,也并不是用線裝,而是用熱膠裝訂后再套上硬質封面。無線膠裝在二戰結束之后依然流行,并隨著全球化推廣到世界各地,至今仍是主流的大眾出版物裝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