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助人們清洗心靈 ——讀郭文斌小說集《瑜伽》
內容提要:郭文斌的小說集《瑜伽》在立足鄉(xiāng)土故事中,呈現(xiàn)出民間的豐富性。在善中呈現(xiàn)憂傷,兒童視角的敘事,佛教意味的救贖,成為該小說集的基本特征。郭文斌既傳承了魯迅的寫實傳統(tǒng),又秉承了廢名的抒情風范,他將寫實與抒情融匯起來,形成了其融寫實與抒情于一爐的溫馨憂傷的獨特風格。
關鍵詞:郭文斌 《瑜伽》 憂傷 救贖
從鄉(xiāng)土走出的郭文斌始終立足于鄉(xiāng)土,從民間成長的郭文斌始終關注民間,記住鄉(xiāng)愁、尋找安詳成為郭文斌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鍵詞,引申為用文學創(chuàng)作點亮心燈,以文化傳統(tǒng)拯救精神,這成為郭文斌創(chuàng)作的力度和深度,這成為郭文斌創(chuàng)作的努力和企望。郭文斌的小說集《瑜伽》(中華書局2015年11月版)在立足鄉(xiāng)土故事中,呈現(xiàn)出民間的豐富性。在善中呈現(xiàn)憂傷,兒童視角的敘事,佛教意味的救贖,成為該小說集的基本特征,也成為郭文斌小說創(chuàng)作的傾向與特點。
一
郭文斌在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憂傷時認為:“從總的生命色彩來看,它是憂傷的……因為它的構成材料是‘情’,而情這棵大樹不可避免地要結成憂傷這個果實,這是一個自然過程。”①他認為以“情”構成的生命必定離不開憂傷。郭文斌筆下描述的情竇初開之情、男女之情、倫理親情,常常在人物的交往與命運書寫中,呈現(xiàn)出不如意甚至悲劇的命運,讓作品回蕩著一種憂傷的旋律。
情竇初開的懵懂羞怯充滿著青澀真摯,在充滿詩意的向往與期盼中,蘊蓄著淡淡的憂傷。《陪木子李到平涼》雖然講述“我”陪伴木子李去平涼的經過,卻回眸一個情竇初開的故事。“我”在中學時遇到胸脯高挺、身體水直、明眸皓齒的漂亮姑娘,她成為“我”暗戀的對象,立志考上大學可以配得上她。“我”讀高二那年她消失了。“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下中學任教,邂逅在縣城招待所做服務員的她,知道了她的名字“那紅玉”,便經常去縣城招待所接近她。小說并沒有“我”與那紅玉情感的發(fā)展,卻讓開茶館生意火紅的那紅玉服毒自殺了,在悲劇的結局中讓作品洋溢著憂傷。《我們心中的雪》以“我”去見小學同學杏花為引子,刻意回憶當年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回家、一起趴在炕上寫作業(yè)的歲月,尤其描繪他們倆在雪天兩小無猜親昵的場景:他們倆一起在下雪天伸長舌頭舔雪,甚至杏花用舌頭點“我”的舌頭。杏花在初三那年春天被人領走了,現(xiàn)在她已生了兩個女兒,“我”成為了一個作家,似乎漫不經心的交代中,沁出濃郁的憂傷。小說結尾:“抬起頭,正迎上杏花甘甜、滿足而又潮濕的目光。心就變成一個舌頭,一個童年伸向天空的舌頭……”在詩意的描繪中縈繞著濃濃的憂傷。
二
男女戀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力,郭文斌寫男女之情,常常寫男女之間的隔閡與疏離,就使其筆下的描寫常常蘊蓄著憂傷。《睡在我們杯里的茶》講述電視臺播音員徐小帆的婚戀故事,卻沁出嫁非所愛的憂傷。電視臺主持農業(yè)節(jié)目的徐小帆經常收到署名“理工科”的人送的鮮花,兩人一起去看電影。婚后丈夫不愿陪她看電影了,丈夫經常徹夜不回家,徐小帆與有外遇的丈夫離了婚。后來徐小帆與省畜牧局宣傳處蔣方舟同居,“她覺得,熟睡在自己懷里的蔣方舟,就是一泡茶”。“徐小帆喜歡在有月亮的晚上喝茶,喜歡月光灑茶杯里的那種感覺;丈夫卻喜歡在有月亮的晚上做愛,做完愛就睡覺。”有浪漫情調的徐小帆與只注重現(xiàn)實的丈夫格格不入,成為他們產生距離的根本。《今夜我只想你》講述李北燭陪大學同學左春玫和她的導師去塔爾寺和可可西里的故事,作家把游記美景描摹和情感故事融為一體。在路途中,左春玫詢問李北燭與路紅的婚事,讀大學時路紅曾為李北燭在窗下朗誦詩歌而跳下二樓,李北燭卻因路紅不跟他吃素而郁悶。在寶銀的餐館吃飯時,左春玫買了6斤一級保護動物湟魚,到青海湖時她把湟魚放生了,李北燭有把左春玫攬入懷里的沖動。小說在寫李北燭與路紅的隔閡時,寫出左春玫的善良和真情,也隱現(xiàn)出李北燭內心隱匿的情感。
郭文斌寫男女之情,并不關注欲望的涌動、床笫的細節(jié),他更關注人物內心的情緒波瀾與感情漣漪,關注男女之間的隔閡與隔膜,關注男女情感交往過程中的故事,常常在不如意的男女情感矛盾中,呈現(xiàn)出或濃或淡的憂傷。
三
郭文斌是一位特別關注倫理親情的作家,傳統(tǒng)的父慈子孝謙和溫愛是其真誠的理想境界,在他的小說中常常描述倫理親情的故事。
《剪刀》中的男人編竹席想方設法給病重的妻子治病,女人住院七天就用了五千元,女人說不治了,錢供兒子上學、娶媳婦。男人出門去賣草席,女人用一把剪刀了結了自己。在這幕悲劇中,是妻子和丈夫之間的關愛和體諒、親情和奉獻。《水隨天去》描述鄉(xiāng)村中學教師父親的故事,父親有睡午覺的習慣,他讓學生從外面鎖門,祖父和媽媽都曾經被關在門外。老家的人常常向父親借錢,有的卻始終不還。父親曾領一個乞丐回家,他們談得很投機,父親不僅留他吃飯,還留他住宿。在父親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人生境界中,充滿著倫理親情。《清晨》描繪六月清晨的夢境中,是“等我將來娶了媳婦,讓她像娘這樣做針線,我呢,也像爹一樣坐在爐火邊讀經”,一幅充滿著倫理親情的溫馨境界。《草場》中讀書人的娘從城里回來,娘說她不是病了,是臟了,她告訴女兒桃花在山里做個羊倌挺好,讓桃花嫁給地生,因為他安心種地。在城鄉(xiāng)對照中,表達對于鄉(xiāng)村倫理生活的推崇。在《開花的牙》中,牧牧的爺爺去世了,家里為爺爺辦喪事。在《生了好還是熟了好》中,家里給去世的爺爺燒紙,明明、陽陽覺得好玩,他們放鞭炮、吃蜜餅。在充滿地方色彩的民俗場景中,洋溢著濃郁的倫理親情。
郭文斌對倫理親情的描寫,常常在對于家庭倫理的描繪中,在對于民俗民風的描寫中,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寫出,在其小說營造的倫理親情氛圍中,呈現(xiàn)出溫馨和美的人倫境界。
四
郭文斌在談到小說敘事的兒童視角時說:“……事實上,兒童和成人也是一個分別,如果我們的心是沒有經過污染的,那成年也是兒童,如果我們的心是經過污染的,那兒童也是成年。”“……兒童的心是清靜心,就像一盆水,只有在它非常安靜時,我們才能看到映在其中的月。”②郭文斌期望人心都如兒童一般純潔,因此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常常采取兒童視角,讓他的小說讀來常常如同一首首充滿童趣的抒情詩。
在關于情竇初開故事的敘寫中,郭文斌常常以孩童的視角敘寫。《雨水》的開篇寫道:“傍晚時分,雨停了。扣扣拿著刃子和竹籃,繞過門場上狂歡的人群,到韭菜地里割韭菜。”整篇作品就以扣扣的眼光和心態(tài)敘事,讓“扣扣的思緒在雨水中穿行”,回憶與地生、雙晴玩“趕集”游戲,地生、雙晴搬離了,扣扣覺得村子空了。爹想給女兒招女婿,都給扣扣拒絕了。小說以孩子扣扣的角度敘寫故事,語言間充滿了孩子的真摯和稚氣,也蘊涵著詩意。在此類作品中,《我們心中的雪》以“我”的視角回憶當年與小學同學杏花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回家、一起寫作業(yè)的情景,充滿了童趣。《玉米》以三年級插班生紅紅的視角,描寫她與同學東東一起玩游戲、一起扮結婚的往事,洋溢著童貞。《門》以男孩如意的視角寫情竇初開的故事,如意對杏花說“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充滿著童心。在關于倫理親情故事的敘寫中,郭文斌也常常以孩童的視角敘寫。《清晨》以男孩六月的角度敘事,他讀經書場景的想像,呈現(xiàn)充滿倫理親情的境界。《水隨天去》以第一人稱孩童視角,敘寫鄉(xiāng)村中學教師父親的故事,勾勒了父親的安貧樂道隨遇而安的性格。《草場》以牧羊女桃花的角度,講述娘的告誡:在山里做個羊倌挺好。《開花的牙》以孩子牧牧的眼光寫爺爺?shù)膯适隆!渡撕眠€是熟了好》以孩子的視角敘寫家里給去世的爺爺燒紙,明明、陽陽覺得好玩。
在郭文斌小說的兒童視角敘事中,從天真無邪兒童的視角觀照與敘寫,在與成人心理和觀念的距離中,展現(xiàn)出童貞的情趣與抒情的詩意,從而也表達了對于功利世界的不滿、對于物欲社會的揭露。
五
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郭文斌是一位積極入世的作家。他曾經說:“希望我的文字能夠喚醒沉睡在人們心底,或者說潛意識層中的那一份生命力。”③他強調文學存在的理由:“文學與文字在一定意義上來講它是幫助人們去清洗心靈灰塵的這么一個載體,這是文學在‘本來面目’上的一個意義。”④喚醒人們、洗滌心靈成為郭文斌的創(chuàng)作動力和追求,他將弘揚與闡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救贖意義,在融入儒釋道文化傳統(tǒng)中,呈現(xiàn)出其對于佛教文化的鐘情,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就表現(xiàn)出佛教意味的救贖。
小說《瑜伽》可以說是郭文斌佛教意味救贖的集中表達,作品通過祖孫三代之間的對話,表達佛教意味的救贖。在作品中,父親從事慈善事業(yè),母親信佛教,爺爺奶奶念佛,作品在對話中探討如何達到超越者的人生境界:看破和放下,雖然作品中也融入了老莊哲學、儒家文化,但是更多的是闡釋一種佛家的境界。兒子和父親的對話的共識:要做一個超越者,最關鍵的是真能放下一切。孫子與爺爺對話提出:除了阿彌陀佛,心里再什么都不想。兒子和父親的對話提出生命的意義在于提高生命的層次,首先要把人做好。兒子提出:“一個人要把親情放下,等于把世界放下,也等于把自己的心放下。”兒子提出:“但要點亮別人,首先要把自己點亮。”這都是作家郭文斌對于當下社會充滿著物欲和功利的不滿,因此在《瑜伽》中就提出通過看破和放下達到超越。
在郭文斌的小說中,有對于這種看破和放下的表達。在《水隨天去》中,成為作家的“父親先辭去了幾所大學的客座教授,繼而拒絕了幾家雜志社專欄作家的約請,不再在公開場合出頭露面,娛樂場所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有時間就回老家”,小說設計了讓父親如托爾斯泰一般離家出走,徹底看破與放下。《清晨》中,作家設計了“爹坐在爐火邊讀經,娘在做針線”溫馨的場景,讓爹老是讀《五燈會元》,“因為它能擦人心上的灰塵”。《草場》里桃花的娘居然把放風箏的線松開了,讓風箏飛上了天。她看中了安心放羊的小伙地生,讓桃花嫁給地生,因為“村里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到城里去打工,就他安心種地”。在郭文斌的這些小說中,人物無論遭遇到怎樣的磨難與不幸,他們都以一種看破和放下的心態(tài),呈現(xiàn)出超然靜穆的心態(tài)和隨遇而安的姿態(tài)。無論作品中人物是否信仰佛教,無論是否皈依佛門,他們面對不幸和坎坷的姿態(tài),仍然讓我們感受到人物的看破和放下,《睡在我們杯里的茶》里,徐小帆決意與情不投意不合出軌的丈夫離婚;《今夜我只想你》中,李北燭依然未與路紅完婚,甚至有把左春玫攬入懷里的沖動。《上島》里,程荷鋤應約與李小鷗去上島聽音樂,李小鷗吃了一禮拜的素,程荷鋤給她唱《心經》。李小鷗問程荷鋤“準備什么時候剃度”?程荷鋤說:“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洋溢著佛教的精神。
有學者評價郭文斌的小說:“主旨在于探索傳統(tǒng)儒道文化在日益欲望化的當代城市生活中的精神救贖意義,同時也考察生命的隱秘欲望與時代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交互關系在城市知識者精神成長中的意義,為其無根的漂浮狀態(tài)尋找最具詩性的棲居之地。”⑤無論是關懷城市,還是描寫鄉(xiāng)村,郭文斌始終關注文學的救贖意義,他將傳統(tǒng)儒道文化視為救贖的思想資源,佛教文化也成為其推崇和救贖的精神寶藏,在與民間文化民俗文化融匯中,郭文斌小說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獨特風格與文化品位。
人們在評價郭文斌的創(chuàng)作時,有學者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秉承“京派遺風”,將他譽為“北方的汪曾祺”⑥。我們將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分為以魯迅、王魯彥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寫實,與以廢名、沈從文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抒情。其實,郭文斌的小說創(chuàng)作既傳承了魯迅的寫實傳統(tǒng),又秉承了廢名的抒情風范,他將寫實與抒情融匯起來,他的小說有寫實傳統(tǒng)的不幸與憂傷,也有抒情傳統(tǒng)的人情與人性。郭文斌的小說即使寫不幸與憂傷,也是淡淡的、幽幽的,常常好像在不經意間道出人物的不幸遭際與悲慘命運。郭文斌的小說即使寫人情與人性,也是真情的、倫理的,常常在民間民俗中寫出雛子之情、男女之情、倫理親情。郭文斌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形成了其融寫實與抒情于一爐的溫馨憂傷的獨特風格。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圖像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6ZDA188)與上海高校高峰學科建設計劃資助“中國語言文學”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③⑥田頻、郭文斌:《最可怕的是假醒——郭文斌訪談錄》,《小說評論》2016年第3期。
②郭文斌:《文學最終要回到心跳的速度——答姜廣平先生問》,《瑜伽》,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98-299頁。
④小荔、郭文斌:《尋找文學存在理由》,《文學界》2010年第2期。
⑤李興陽: 《中國西部當代小說史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249頁。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