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賜
2020年初,我修改完《有生》最后一章,內心涌起難以言說的甜蜜,但同時又悵然若失。這是我寫作時間最久的一部小說,終于完成,當然如飲甘露。每個寫作者都體味過這種快樂。但想到即將揮別陪伴了我一千多個日夜、我視為親人的人,又特別失落。回想寫作時的魂牽夢縈,格外難舍。這不是矯情,確實是我真實的感受。寫他們的命運,寫他們和世界的關系時,我驚訝地發現,我對世界、對萬物的看法和感知竟然發生了改變。某年的6月,我到山西翼城,隨友人爬歷山。歷山風景很美,但讓我著迷的卻是歷山上體形碩大的烏鴉,彼時的烏鴉是另一個人,承載著如花的情感,影響著如花的命運。錯落的黑影牽引著我的目光,從未有過的親切。某個冬日,我去小區對面的公園晨練。我習慣早起,天色尚朦朧,缺月掛在西天。公園里沒有別人,只有我的腳步。人月兩不厭,我忽就想起羅包在月下行走的感覺。那一章已經完成,但羅包的感覺仍在。那一刻,我成了羅包,擁有了羅包的愛情和憂傷。回老家的途中,看到楊樹杈上密密麻麻的喜鵲窩,我總要放慢車速,生怕驚擾了喜鵲的美夢。那曾是我熟視無睹的風景,但因為寫這部小說,它或者它們與過去不一樣了。五光十色,令我目眩神迷。
還有許多,這一切全是《有生》所賜。在寫作之初,我并未想到,那是意外的驚喜。寫作者塑造人物,人物也在塑造寫作者。
短篇小說可以電光石火,可以捕捉,而長篇是建造式的,須有整體設計和構思。《有生》這部長篇從搜集資料至動筆寫作,準備時間數年之久,在我的整個寫作生涯中,確實是創記錄的。
小說的題目來自《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在結構上,我采用的是傘狀結構,以核心人物為傘柄,另外五個敘述者為傘骨。我一直想寫一部百年家族式的小說,但此類小說太多了,所以我想把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既有歷史敘述,又有當下呈現,不同于通常所見的家族小說,也不同于直面現實的小說。也許有些怪異,但這樣的構思讓我興奮。
在敘述上,我最早寫下的是這樣的句子:“雖然我躺在黃土深處,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但后來看到太多小說由鬼魂敘述,呈泛濫之勢,遂放棄。小說中的祖奶是百歲之人,如果讓她坐著講述倒也可以,但又覺得太容易太偷懶了。思索許久,改用現在的方式,祖奶不會說不會動,但她耳朵靈敏。小說寫了祖奶4月的一個白天和5月的一個夜晚,以她的敘述為軸。祖奶是接生婆,共接生一萬兩千余人,另外五個人物皆是祖奶接生,當然祖奶與他們的關系不是接生與被接生這么簡單。
更重要的是小說之魂。近年來,我對歷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讀后發現今生的許多現象在歷史長河中皆有跡可循,甚至就是復制翻版。我們與父輩及祖先確有不同,但先祖遇到的問題,今天我們仍要面對,比如生死,比如欲望,比如哀傷。我原想直奔主題,使小說有足夠的硬度,啃起來吃力一些,但反復推演后,決定還是從軟處落筆。
我尊敬的一位作家說過,小說寫的是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我奉為圭臬。好的小說不是闡釋了什么,而是提供可供闡釋的空間。這個空間只有柔軟的路徑可以抵達,個人認為。當然,是否抵達,還需評論家和讀者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