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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歷史的幽暗之所,或者如何想象未來、中國和世界 ——聞人悅閱《琥珀》對談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0年08月21日08:50

      對流層讀書會由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何平發起,目前固定成員為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博士共12人左右。讀書會通常以一部作品為楔子,圍繞某一主題由此放開說去,不限于單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討論成果會整理發表于公眾號“送你一朵花戴”,公眾號后續會開放評論區留言功能。

      對流層是大氣層的最底層,其中生成的每一陣風、每一滴雨都與大地上的人們息息相關,一如文學。

      聞人悅閱是紐約庫伯聯盟學院電機工程學士、紐約大學商學院金融碩士,理工科出身的她始終在筆耕不輟地寫小說。《琥珀》是她的一部諜戰小說,故事時間跨度超過100年,講述一個女子游走四大情報機構,締結龐大商業帝國的傳奇歷程。

      歷史主軸下的世界想象

      周鋆汐:《琥珀》中占比很大的部分是由人物對話連構而成的各種陣營、觀念間的博弈。思想碰撞之下,時空交疊和懸念鋪墊的敘事方式把讀者繞進宏大的歷史漩渦里。比較難的是找到一個切口,讓歷史和故事契合。《琥珀》為我們建立起了交織著史實與人文價值理想的坐標系。在完成這種對歷史可能性的想象的同時,作家也探討著實踐理想的途徑,“順勢而為”中個人命運、情感顯然不被歷史所考量。這些人文價值理想都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假設,因此小說結尾只能將理想世界的想象寄存于概念簡化的“音樂”中。

      成朱軼:其實,歷史中個人沒有太多選擇權利,個人被歷史裹挾將失去掌控命運的機會,如何從被控制到掌握主動權?小說中,莫小嫻明白信仰對多元化、包容性、差異性的排斥引發了戰爭,她懷著“天下大同”的理念建立了“溝通的橋梁”,由此以經濟交易、語言交流這種溫和的方式消解隔閡,個人、國家、民族不同的訴求經此能夠擁有溝通的機會,甚至拋棄成見,達成和解。杜氏的存在是隱秘而偉大的,這個家族為了世界局勢的穩定背負著犧牲和傷痛,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他們超脫了利益、權利和隔閡,塑造世界的基本認同。

      紀水苗:《琥珀》較完整地詮釋了歷史和虛構的良好互動關系。真實歷史生活場景的構建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性,而虛構又能為讀者提供一種進入歷史、詢問歷史的可能性。《琥珀》的諜戰敘事意義也許不在于它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多么傳奇的故事,而在于它通過間諜這個“裝置”為我們呈現了一批為理想、為信仰舍生忘死的仁人志士,為我們再現了過去時代的暗潮涌動,也探尋了歷史的某個不為人知的深處。《琥珀》將時間、空間、情節等因素納入“女性的成長”這一線索之中,但遺憾的是,莫小嫻的成長似乎顯得過于理想化和概念化。

      岳 雯:《琥珀》確實是在講歷史,在講全球化的歷史如何形成,但它還提供了一個想象世界圖景的方式。不同的人會建立起不同的全球性想象,康斯坦丁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是革命式的,莫小嫻的世界性想象就傾向于經濟式,通過打破貿易壁壘來達到溝通的目的,進而建造經濟全球化的世界圖景。但經歷了這次疫情,暴露出經濟全球化中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現在這個時候,再來讀《琥珀》,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經歷過這些之后,年輕人怎樣理解現在?又如何想象未來世界?

      何 平:岳雯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為什么讀小說,以及如何閱讀。小說解讀不能被文學史教條和歷史故事捆綁住,但作家的小說一定和他所處的當下時刻有關,促使你思考當下的問題。《琥珀》《笨花》《白鹿原》《圣天門口》及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等都涉及到中國革命史的問題。讀這些小說自然就不能回避什么是中國?什么是革命?革命與人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

      弋 舟:創作、閱讀要和個人生命、個人經驗產生切己的關系,從文學中獲得的東西能夠作用在我們的生命當中,參與建構我們的世界觀。好的文學作品也許不夠完美,但一定能夠讓人反觀自我。寫作需要調動作家全部的知識、身體潛能和眾多材料,包括內在情調、抱負等等。悅閱的創作和中國內地作家的寫作倫理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同。悅閱沒有到過西北,但她筆下對于西北的描述非常真實,有她自己內在的氣質和腔調。《琥珀》不是中心史,而是邊地史,需要積攢大量歷史素材,具有廣闊的視閾。讀一本小說時,作家的信息和自我信息會進行對撞,從而產生有益補充,作家在想象世界的同時,也在想象自己。

      聞人悅閱:有一個階段,在莫小嫻身邊圍繞著兩個人物,一個是康斯坦丁,一個是伍德,他們的觀點是對立的,但是沒有一個誰對誰錯的問題。有同學提到“順勢而為”,“順勢而為”里有個人面對大時代的無奈,對“母親”來說也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教導,“母親”教導她要做符合人之常情的事,做符合人情、人性的事才能支撐莫小嫻走得更遠。《琥珀》的結尾我預設了一種沖突的可能。我們會想,過去100年的歷史如何走到今天,歷史沒有終止在這里,只有看到歷史才會對未來的路有幫助。

      林潤藤:該書的意義不在于想象上個世紀的諜戰傳奇本身,尤其經歷過疫情,更在于思考如何看待歷史、看待世界。該書架構了后人追尋和本人親歷兩個線索探索歷史真實,后人獲知客觀事實但無法窮盡其間的理念、情感和信仰。而這些作為歷史板塊接縫的潛在粘合劑,彰顯著人性的魅力。書中打破以往作品以中原家族史和村落史的敘述模式自我圈定的弊端,在中國邊境利益交錯地上演具有全球意義的歷史大劇,同時又讓主人公輾轉多城市與多時代的多重時空,獲得了更廣闊的全球視野。但全書紛繁的情節網中,人物形象的表現或許存在繼續豐富和延伸的空間。

      歷史語境中的個體書寫

      繆一帆:關于小說著墨頗多的邊緣地區,對我而言,“邊緣”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不是一個文化概念,邊緣并不一定需要被矯正地去看待,反而能帶來多元和開放。大家都提到“歷史”。文學和歷史有什么區別,并不適用于《琥珀》的討論。《琥珀》中的歷史接近于日常語境中的“歷史”,即“大事件”的并舉。如果小說人物是被時代捉弄的人物,與其說它書寫的是歷史,不如說寫的是命運。歷史的羅網即命運之手。《琥珀》的基底是諜戰,諜戰小說的本質,或許就是一種“必然性的鐵手搖動著運氣的骰子筒”的嚴峻宿命論。

      黃明姝:《琥珀》從形制上應該可以說是一部關乎女性成長的長篇,但這個女性,不管她是叫亓亓格、莫小嫻,還是叫杜亓,她其實有人設,有點像我們現在常看到的“大女主”。女主人公的成長與時代相關,卻和青春、成長脫節,莫小嫻對歷史、對情感的認知在很早的時候就停止了,無論是戀愛、特工,還是她的晚年,她有自己一套獨立的語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琥珀》是“反成長”的,這或許與聞人閱悅本身的經驗有關。

      劉 宇:《琥珀》通過情報人的視野來呈現20世紀的歷史,敘述人的獨特位置讓歷史長河中的暗流涌現。小說有兩個視角:一個是年輕人的回溯視角,前兩章聚焦在以琥珀為首的年輕人身上,他們迫切地想要尋找歷史的真相。另一個則是歷史的全知視角,隨著第三章杜亓的正式出場展開。這兩個視角呈現出想象的歷史和真實的歷史的差距,正好傳達出作者敘寫歷史的匠心。在杜亓一個人身上,她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命運變遷,是歷史的投影,也是世界的注腳,創造了全新的閱讀“異境”。

      王可柯:《琥珀》中時間與空間的大跨度讓我印象深刻。小說中,青年與他們“導師”之間的互動也引發了我的思考。青年的激情是可貴的,也是可以被利用的。時代洪流之中,求全已然不可能,順勢求存都要仰賴幾分幸運,心中的火如何用來發光而非自焚,也許每個人都要靜下心想一想。

      王 玥:《琥珀》中關于男女主人公在新疆、甘肅各地馳騁的情節有史可依,他們的生死戀情是作家著意填補的往事縫隙,由是作家對于歷史的野心也許并不在于虛構以理順殘缺的歷史邏輯,而在于討論個人情感在大歷史面前的可能性,以及它存在的形狀。故事中“愛”是主人公莫小嫻在之后的一系列歷史關節處參與政治、軍事行動的第一推動力,情感何以超越信仰、復仇等質地更為堅硬持久的敘事動機,在國家、歷史這樣的宏大敘事話語前保留其分量和意義,作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席思宇:對話是表現人物的有效方式,但《琥珀》中有的對話似乎過于書面化,且使用不同語種的對話并沒有顯示出包含著其原語言的結構與特征,當然這對于漢語寫作者來說是過于苛責了,作者或許無意于還原對話的“真實感”。站在一種“后置”的歷史視角進行“復述”,小說中的人物對歷史都有著十分強的參與感,但康斯坦丁諾夫之于莫小嫻和莫小嫻之于70年代出生的琥珀、莫邪的“道高一丈”又何嘗不是人類的一種自以為是與傲慢?我想,《琥珀》所提供的那種異質于普通人的經驗和看待歷史的方式大概是它最有趣的地方了。

      鄒宜笑:《琥珀》里主角們都站立在守序中立的陣營,因此與外界溝通時永遠冷靜。但他們內部又存在一個緊張的對峙,使得這些人物常常徘徊在冷靜與失措之間。矛盾的一面似乎存在作家本身的后歷史全知視角,同人物的限知視角之間,兩者在構成融合的同時造成了人物的分裂。對于已知與未知的處理,真實與虛構的調和,每個作家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琥珀》對真實歷史人物人生軌跡的著筆和心理摹擬,讓我思考一個問題,我們對歷史的虛構是否在某些時刻能獲得超出其本身的力量,因此,這種虛構能被更大程度地寬容。

      文 雯:由《琥珀》提到大格局、歷史感的寫作,是我們現在很缺少的。我想起朱天心訪談錄中講到:如果說我對這一代青年有所謂擔心的話,可能是在他們的知識結構方面。學習有縱的有橫的,縱的像是歷史、傳統與我們的閱讀,橫的像是你的同儕、你一時一地的資訊。年輕一代對于他們出生以前的事毫無興趣,對縱的這塊無學習。他們的訊息主要從橫的一塊獲得,當然網絡更大大加強了同儕效應,這使得他們之間非常趨同,一致性很強不能夠歷史地、結構地看問題,而是跟從“眾”之所好所惡。

      弋 舟:作為專業讀者,我們以專門的方式進入閱讀是幸還是不幸?有時候,反而發現自己知道得越多,理解自己的人越少;理解世界越多,世界理解你越少。我們往往通過拆解整個世界來理解它,但其實大量的閱讀都是在誤讀。拿《琥珀》來說,現在的作家普遍沒有寫傳奇的雄心,宏闊地想象世界的沖動越來越少。中國文學有一個現代化的過程,追求現代性之后一定要回到傳奇和常情,傳奇和常情之間存在一種張力。我們去批判一個東西時,其實出于內心的恐懼。我們內心有多渴望英雄,就多會鄙視懦夫。如果一翻開書就想去批判,其實有著先入為主的偏差。我一直主張閱讀小說要“素讀”,逐字逐句跟著作者走,不要在進入小說之前就預設立場。讀小說時加入很多自己的想法,我稱之為“葷讀”。大家還是應該對作家寬容一些。

      聞人悅閱:作家與讀者之間的共鳴是最美妙的,很多人相信一樣的東西,自己就會有一種安全感,即使自己相信的東西并不是他人都相信的。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懷念上世紀80年代,80年代是一個寬容的年代,他們都不吝嗇于對作品的贊美。我們談回到常情,我一直相信常情是存在的,里面有生活的準則。就是莫小嫻這樣一個童話般的人物,也存在個人面對大時代的問題。“野心”這個詞對我來說太大,摻雜了“功利性”,不是我的本意,支持我寫作的是真誠,我會把寫作一直繼續下去,保持自己的一份本心。

      何 平:剛才弋舟也說做專業讀者某些時候對個人閱讀是有傷害的。很多學生一開始閱讀就按照文學史的譜系來進行,腦子里對文學作品的理解都是文學史的表達,缺少了自我的選擇和判斷。各種文學權力會產生文學專制進而影響文學閱讀,喪失了文學趣味。現在所謂的嚴肅文學把自己弄得干凈反而讓自己變得更加狹窄,嚴肅文學應該檢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