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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磨盤洲

      來源:《福建文學》2020年8期 | 羅張琴  2020年08月17日18:10

      立夏一過,清早的陽光便很有些晃眼了。江風一吹,眼淚就止不住“漱漱”地往下落。當然,流淚并非因為此刻我心里生發了憂傷悲苦,不過是一種附著身體有些時日的隱疾罷了。

      從四年前的一場大雪說起。

      那個冬天,下著南方罕見的一場雪。一團一團的雪,白絮般充塞天地。阿米打來電話,說大致腦梗術后突然嘔吐、重新陷入昏迷,我和愛人帶上銀行卡以最快的速度驅車從縣城往市人民醫院趕。手術看著不是很順利嗎?回病房的大致都能正常表達了;告別時,他甚至踮腳下床與我愛人淺抱了一把,孩子氣地笑著讓大家放心?怎么會……公路上,過往車輪碾出的深轍,如僵死蟲蛇布滿雪的潔白之軀,顯得猙獰又恐怖。

      醫生、護士、家屬,一群人從醫院的某部電梯里蜂涌出來;移動的擔架、高擎的點滴、笨拙拖地的氧氣瓶,加重了氣氛的凝重。大致平躺擔架,雙目閉合,無知無覺,潦草覆著其身上的白床單,宛如蓋在人心尖的另一場大雪。救護車呼嘯,開往省城,“迪嗚迪嗚”,仿佛與死神在賽跑。來不及交流,隔著車窗玻璃,阿米回望了我一眼,孤獨、茫然、虛弱。站在原地的我,目送阿米的一身黑衣遠去,無端痛恨起“素縞麻衣”四個字的不祥與兇險來。

      經過近四小時的搶救,大致死里逃生,但他口不能言、腳不能動的樣子像極一株冬眠許久的植物。醫生說腦梗最緊要的是早期治療,而市醫院的手術做得不太好,顱內還存在好幾處缺血半暗帶,警報怕是隨時會拉響。省城醫院,那些窗口,在寒冷的夜晚醒目地亮著,可不知為何,阿米舉了半天也沒能將手里的病危通知書看清楚。看不清楚的阿米,索性將燈關了,萎著身子,摸索著前進。墻壁冰涼,醫具冰涼,嘆一口氣,空氣都結了冰霜,阿米挨著大致的病床和衣躺直,模擬兩株凍僵的植物,做著植物在即將到來的春天里可能返青的夢。窗外的雪花,不停落下,將夢驅逐。

      只能醒著的阿米,與我說了許多話:“接到大致出事的電話時,我正在新房子里盤點裝修,活潑可愛的兒子在屋子里懸空翻了一個歡樂的筋斗,對著我隱約隆起的小肚子,笨拙發問:‘將來的你,是弟弟還是妹妹呢?’;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去往醫院的路上,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顯然逃跑了;那房子我們原是一天也不曾住過的,費不少心血,這會卻是要賤賣;老人們愈見蒼老;兒子很懂事,每次來看,都沖我們笑,可終究還是個孩子,一出門,就號啕大哭,手在臉上擦來擦去,我的心都快要被他揉碎了;屬于大致的生機怕是要被這個雪天永遠凍住了……”后來,阿米就沉默了。

      醫院之外,白茫茫的世界,與阿米的沉默一樣闊大。天是一盞無影燈,不斷飄落的雪,是無影燈里發出的光。光的照耀下,所有角落里想要拼命隱匿的悲傷無處遁形。一條命,危如累卵,今后的每一個日子里,阿米時刻警惕,仿佛推舉石頭的弗弗西斯。我靠在一棵樹上,企圖尋找遮蔽,樹枝上的雪,慢慢悠悠抖落,一片雪花落進我的眼里,我的眼頓時像挨了一束強光刺激般地疼痛起來。風一吹,凝珠四散。

      這就是我隱疾的由來。

      險情脫離后,大致轉入省城一家中醫院做康復治療。

      愛人找車位停車,我們遠遠看見穿一套寡藍棉服的大致被阿米攙扶、很艱難地練習行走。阿米瘦了,棉褲打秋風似的;大致的發,理得很短,頭頂一茬茬灰白,一邊嘴角下斜的厲害,另一邊的手卻怪異向上抬得很高。從前的他多帥呀。大致與阿米腳上穿的都是棉托,落地無聲,可偏偏這無聲落在我們心里成了雷霆。他們走得特別慢,特別慢,慢到使人產生一種錯覺:雷霆的引線捆縛了整個天邊的云彩。那天的太陽很大,云彩燒得滾燙,著了火的云彩把那根引線點燃,嗞嗞嗞、嗞嗞嗞……雷霆萬響,我們關在車里,半晌也不敢邁腿出來。

      收拾好情緒,我們披一身陽光,緩緩向他們走去,偏偏隱疾又犯了,我忍了許久的淚,終究還是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路。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阿米踉蹌在一條公路上,想把一座被大火燒著的屋子留在身后,風太大,阿米回望,燒著屋子的大火就快要將她吞噬了。我一直喊:“阿米,快跑。”“快跑呀,阿米。”……我就這樣把自己喊醒了,至于夢中的阿米有沒有快跑,我真的不知道。

      使我難受的陽光,阿米卻特別喜歡。每個有陽光的日子,阿米都會用輪椅把大致推出病房好幾趟,小徑、球場、池邊,阿米身上的汗,濕了干,干了濕,頸后,被太陽灼傷的瘢痕看著像是言說艱辛的復讀機的醒目按鍵。陽光太烈的時候,就在屋子里呆著吧,大家都這樣勸阿米,可阿米不聽,她說,陽光能帶來暖色,日頭底下待著多好呀,一切都閃閃發光。沒有陽光,大致的嘴巴直哆嗦,語言模糊難辨;沒有陽光,大致擱在踏板上的腳積不到熱度,麻麻木木的,怎么使勁也站不起,勉強沾地,腿只會缺鈣般地往兩邊垮;沒有陽光,屋子里陰陰的,自己也陰陰的,好像一直活在那個雪天,許久也暖和不過來;塵埃里生息,陽光明亮,才能覺察到日子的希望。

      四個月之后,阿米帶著大致回到了久違的家。阿米時不時會通過微信讓我分享她的喜悅:大致能開口說簡短的三兩個字了;雙手能平緩上舉過頭頂了;能離開輪椅約十分鐘,偶爾雙腳能下地行走三五步,站立訓練時使點勁,兩腿也能并攏半個小時以上了……阿米重返工作崗位的第一天,仔仔細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頭發盤成一個整潔的髻,白衣,藍布裙,黑皮鞋,皮膚太過暗沉,她拍了一點亮粉,嘴唇太過蒼白,還抹了一點淺紅。

      大致無比渴望自己能很快好起來,然后,像阿米一樣去上班,像從前一樣做一個對阿米、對家庭、對社會有用的人。他不聽阿米的交待,不聽父母親的勸,急急地、拔苗助長式地加大訓練強度,勉為其難挑戰自己力所不及的各種事,堅持了十幾天,不堪重負的身體報復了他,一盆舉著的水被身體潑出去好遠,他又一次坐回了輪椅。也許人生真是有一種痛苦,不努力覺得自己很失敗,努力了卻發現失敗感變得更真切。接近絕望的大致幾次企圖了結自己的生命,這讓阿米接近崩潰。

      除了給大致治病,身后,還有孩子、父母要養,陪伴總是有限,阿米力不從心。慢慢,大致看阿米出門背影的眼神變得很特別。他有時會很狂躁。狂躁的他,用剪刀把阿米的裙子剪得四分五裂,用錘子把阿米的口紅錘到面目全非。他寧愿自己磕磕碰碰,也要不停趕身邊照顧他的母親走。

      走!走!走!你走!跟著阿米走!

      說!說!說!你說!阿米都干什么了?

      彼時,我剛去省城上班,工作得出業績,房子必須裝修,孩子要轉學,生活要融入,閱讀、寫作一個也不能丟。坐標原點的移動,引發了人生的系列校正,什么都需要自己一個人去面對、去解決,忙忙亂亂的我,常懷四野漆黑之感,對縣城里發生的一切心有余而力不足。

      中秋回娘家。阿米打來電話,讓我第二天一早陪她去趟磨盤洲。

      草木繁茂、蟲吟鳥鳴的磨盤洲,靜臥贛江支流——恩江的江心不知多少年了。相傳這個狀若石盤的洲從不滿水,古人遂建龍蟠寺于其上,建寺后,洲上竹子突然從指頭大長到鋤頭柄大,百姓都說佛祖顯靈,爭相擁擠岸邊,靠一條人工小船渡江朝拜、祈愿,慢慢磨盤洲就成為方圓附近善男信女的一方圣地。可這些年,我所認識的阿米,是從來都不求佛的呀!

      心有戚戚的我,來到廚房。母親正在準備晚飯。母親一邊擇菜,一邊絮叨,小的人不回來,電話也沒一個,世上孩子賭爹娘的氣不是這樣賭,其實這些年吧,我也想通了,他不結婚也沒啥,日子是他自己的,可我也不會先打電話求著他;大的,結了婚又怎樣?打工攢的錢左一個主意又一個想法都折騰光了,踏踏實實混口飯吃,怎么就那么難呢?生意難做,靠死守一爿店,有用?可養家糊口都成問題的兩個人,卻非要每月出六七百房租搬出去住,是我這個免費保姆沒做好?你爸脾氣現在越發見長了,我買東西去看倆孫兒不行嗎?不知好歹的是崽,我自己帶大的孫兒,我心疼啊。公司發工資,你爸把存折放自己公文包里,從前他可是一發工資就交到我手上的。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倒好,越過越生分了,愛放哪放哪,反正我再也不會用他一分錢,反正我自己也有兩千幾百的退休金,湊和用唄……我聽到母親喉嚨里起了顫音,這顫音與我曾在B超室里聽來的子宮的回響有些相似。若干次的胎動,將三顆小心臟依次匍匐在了同一個子宮的倒影里。往后余生,所有加持在小心臟身上的困厄其實是焊接在了母親的骨骼里的,只要孩子過得不幸福,母親就會被看不見的手牽扯,主動地,一寸一寸地去親吻命運的鐐銬。這些年,我的弟弟們過得磕磕碰碰,母親深覺諸事不如意,總忍不住會念“阿彌佗佛,菩薩保佑”之類的話。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母親的脆弱。

      母親的嘴,一張一合,仿佛一只擱淺在岸邊、不曾被命運放生的魚在呼救。

      這世間的許多難事,通過進攻、退讓或者協調、回避,大多能解決,唯有母親說的這些,我無法解決。很多時候,不是拼盡全力就能過好這一生,就像阿米。我默默從廚房轉身,來到陽臺。

      遠方地平線,天空滿溢紫灰的孤獨。地平線下,藏著陽光永遠照不到的地窖,里面有蝙蝠在尖叫,老鼠在奔跑。近處,樹上的葉子抓著自己的生命之源不放,但終于抓不住了,松了手,落下來。留在樹上的葉子,漸漸被天空幽禁成干癟的剪影。一只鳥飛過來,不斷啄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直到它發現玻璃對面還立著一個龐然大物般的我,才很不情愿地張開翅膀飛走。實際上,鳥惦記著那個影子,始終都沒有飛遠,它只是站在離龐然大物更遠一些的電線桿上警覺而已。

      夜海慢慢向我們涌來。

      凌晨四五點鐘,我在小區門口等阿米。

      月華如水,周遭靜謐,小區里的桂花樹暗香浮動,樹下的綠草坪閃耀著一顆又一顆的露珠。阿米穿一條長長的棉白裙子,踩著一地月光向我走來。我有種錯覺,使人憂傷的,不在阿米本身,而在月光那里。

      人生初見的記憶,我和阿米各持一詞。

      我一直認為我倆是在1996年9月認識的:那天,我乘一輛搖晃臃腫的大巴,從縣城前往“象牙塔”,一個穿藍底白花襯衫、扎一大束馬尾的姑娘抱著一個大背包坐在我的斜前方,一路無話,我們一前一后跨進同一所校園的瞬間,相顧一笑,成了朋友。

      可阿米卻說,她是在1996年農歷二月的磨盤洲遇見了我。

      1996年,姑婆持著念珠,告訴母親,農歷二月十九是觀音生日。隔往常,母親對這樣的話是不予理會的。姑婆是父親的姑姑、養母,也即母親的婆婆,同一屋檐下,母親雖不反對她老人家燒香拜佛,但母親絕對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求菩薩、求祖宗啥的,都不如靠自己努力來得踏實。再說,倘若世間真有神靈,一個人的是與非,在昭昭天地,可不都跟明鏡似的,何必多此一舉?當家作主的這些年,母親不奉飯、不點香、不放鞭炮,對此,姑婆本來是頗有微詞的,但看著我們家平平順順、日子也算開花的芝麻往高里長,便也就不好說什么了。突然又提,姑婆是有所指的:那段時間,母親明里暗里總在為我即將到來的高考揪著心、提著肺。母親特別希望我能考上大學,有份好工作。“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公有都要伸下手”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在母親樸素的世界觀里,不依附男人的女人,才有幸福的基礎。

      上世紀九十年代,高考儼然還是許多孩子、尤其農村孩子命運的一道分水嶺。時至今日,與高考有關的夢魘還頻頻驚擾我的神經,最為清晰的惡夢有二:去考場的路上,發現準考證沒帶,回轉去取,路卻被狂潮般的人群所淹沒,眼睜睜看時間一分一秒在動彈不得的身體上滑過;工作得好好得,突然接到一個通知,我們這屆的高考成績取消,全體回學校復讀、重新參加高考,過了,編制認定,重新上崗,沒過,失業。我常常為此驚出幾身冷汗。

      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渡人舟,姑婆繼續說,農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是觀音出生、成道、出家的日子,都是觀音圣誕,在這三個日子誠心誠意求菩薩,結果必然是好的。母親眉毛動了一動,姑婆便著手備好了一籃子香燭。

      1996年農歷二月十九,倒春寒,極冷,凌晨五點,四下無光,母親打著電筒,我跟著,隴上、北街、福貴商城、菜市場、橋南大街、金家堤……被母親和我一深一淺的腳印串聯出一個不太規整的Z字。那個年代,流行佐羅,佐羅特別愛劃Z,Z是26個字母中的最后一個,佐羅將Z指向壞蛋,意味著正義會戰勝一切,而指向磨盤洲的Z,它意味著什么呢?母親在喧嘩中保持不合時宜的緘默。一拔拔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擁在金家堤的土壩小碼頭邊,等待被一條小船引渡,去往那座從江心深處升起的綠洲。

      洲上紅墻繞寺,樹木蔽空。老樟、云杉、松柏,無數棵品相不一的樹宛若無數座早已安扎仙人的廟宇。古木參天的合抱處是龍蟠寺,有前、中、后三殿,彌勒三尊在前殿接引,大雄寶殿如來佛祖居中濟世,后殿的觀音菩薩普渡眾生。殿內光明常在,60多尊大小金身法相莊嚴。滿是香灰的香爐里檀香漸次燃燒,仿佛神靈正借助這一媒信對世間苦厄展開交涉。

      阿米說,那天她也被母親強帶去了磨盤洲,只不過,她死活也不肯跪,她甚至還想拉虔誠伏地的母親起身:“十年寒窗,我肯定能考上。”

      相比于她母親的嫻熟,阿米一直記得我母親的窘迫:去香燭上引火,香燒大了,笨拙用嘴去吹熄;慌亂插香,三支倒了倆;跪拜,低下了頭,手卻忘了攤;祈禱,不知如何表述,只一個勁兒扯著我的袖子讓我跪下,仿佛我能很好稀釋一個母親的手足無措。因拉得太過用力,我在佛前狠狠摔了一跤,阿米從此把我的樣子記得清清楚楚。

      恩江兩岸,新修了公路,也建了橋,如今去磨盤洲,方便的很。我們把電動車直接停在了寺院門口。大雄寶殿燈火通明,一眾僧人齊集大殿隨梵音念誦,阿米倒懂,說他們在做早課,誦的是《楞嚴咒》。

      我們在掛著風鈴的牌樓下等早課結束。他曾經是一個多好的男人啊。曾經。阿米開始用過去時談論大致了。一個女人為一個病人日夜操勞的辛苦,一個女人被自己男人時刻質疑貞潔的悲憤,一個女人一邊竭盡所能維持生計一邊卻又得小心翼翼顧全一顆強烈又脆弱的男性自尊心的雙重折磨,想來阿米都曾水深火熱地經歷過。

      怎么挺過來的?我問。也無所謂挺,無常該是生命的常態吧,看到他的無奈、有限和荒涼,總有不舍不忍,一些事再難也會做下去,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就會想假如出意外的是自己,他一定也會管到底的。嗯,愛是慈悲,慈悲就是愛。

      不斷有僧侶安靜從我們身邊走過,留下一顆顆慈悲的心。心在,功德就在。幾百年了,多少美好的愿望,在這里寄放;多少壓在人心坎上的苦與憂與患與難與亂與厄,在這里得到緩解甚至消除。得到慰藉便是解脫,有了救贖便有力量有信心繼續向前走,一磚一瓦、一求一應,都會抵達愛的虔誠處。阿米越來越喜歡磨盤洲。這是恩江兩岸安放靈魂的綠洲,是世道人心永不滿水的綠洲啊。大致的目光重新柔和下來,阿米的世界漸漸有了溫情。

      有僧尼在庭掃,一劃一劃,似乎天也漸漸被掃亮了些。

      阿米在大雄寶殿起了香。三根燃著的香,阿米用食指和大拇指夾住,手掌并攏,舉至眉齊,對虛空三拜后插在香爐中間,復又雙掌合十在胸前端直,彎腰伏跪在團圃上,頭、兩手、兩膝五體觸地,然后起身伸起雙手過額承空,又以合十收禮,又拜……三香敬神,原本表示的是戒、定、慧三無漏學及供養佛、法、僧常住三寶。供養佛,覺而不迷;供養法,正而不邪;供養僧,凈而不染。可佛堂看似平靜的阿米,傾訴的都是不平靜的訴求。一縷難以名狀的感覺在眼里漶漫。

      阿米讓我猜,她接下來最該做的事是什么?我想猜“休息”,可我怕她傾耳就聽成了“放棄”,我只好放棄猜測。阿米沒有為難我,她說,她今后最該做的事是“放生”,贖前世的罪,積今世的福。原來,前段時間,阿米在書中看到了寒山大師一段話:“一念慈悲,救一物命,是一念觀世音也。日日放生則慈悲日日增長,久久不息則念念流入觀世音大慈悲海矣。”心中一動,開始了自己小小的、隱匿的放生之旅,有時是一條小魚,有時是幾只小蝦,生活實在拮據的時候就輕輕繞過一只螞蟻。

      阿米仰面承光,她的臉使我想到天空皎潔的月亮,想起了我們的青春時代。

      教學樓,圖書館,無數個清晨與夜晚,我們在“象牙塔”的寶庫里穿行。阿米最喜歡蹲在路邊看黎明的青草。“地上一棵草,天上一滴露,露水滋養著小草,不枯不竭,郁郁蔥蔥。”是阿米最喜歡說的一句話。說這句的話的時候,阿米的眼睛像露珠一樣,剔透晶瑩。

      分配去偏遠鄉村中學上班的第一天,阿米顯然是不服氣的,但阿米什么也不說。阿米是考進縣城中學教書后,才開始戀愛成家的。阿米在縣城上班的第一天,她母親特意從鄉下趕來,拉著她的手,說縣城是一個關系大于規則的社會,一切資源往往只掌握幾百個精英手中,讓她官家、商家、再不濟農家子弟在公檢法,一定選好人家再嫁,阿米捏了捏母親的手、拍了拍母親的背,送母親去了車站。阿米理解母親就像理解這些年人世間的際遇,但阿米還是努力地做好自己,堅信姻緣有際會。

      大致是我愛人最好的朋友,與阿米幾乎是一見鐘情。大致心疼阿米的倔強,特別想成為一棵扎根精英叢林的大樹,給阿米依靠,過最好的生活。追求高遠,是樹的本能,向往金字塔頂尖,是人的本性,這沒有錯,只是,一株無名小苗要長成大樹實在是太難了。上班,最早一個去;下班,最后一個走;還得培育土壤,通過各種渠道搭建社交網絡,如此才有更大晉升空間和抵御風暴的屏障,為搭上線,兩天一小聚三天一大請,請誰吃飯、誰陪吃飯、陪誰吃飯,端茶遞水、插科打諢、七葷八素,疲憊不堪;此外,還得盡自己的最大可能去反哺關系的另一頭,如此,才被認可,才有價值,才可能融得進所謂的圈子。

      然而,圈子從來難混,精英未必好當。焦慮煩躁,如影隨行。與阿米結婚這些年,一棵樹在長高,想把太陽留給曾被陰影覆蓋的空地,殊不知長高的樹某種意義上其實又成了空地更大的陰影,不到40歲的大致因心血透支倒在了精英叢林的外圍,阿米仿佛成了漂在人海里的一根浮木。

      放眼天地,中心也好,外圍也罷,不過區區肉身安放之場所、修行之道場。心之所安,外圍亦是中心,心下不寧,中心亦如外圍。回頭是岸。

      放生池在大雄寶殿正前方約50米的地方,阿米熟門熟路過去,對著東方做揖,遙遙拜了三拜,輕念“放生修福,令度苦厄,不遭眾難。”后,解開袋子把一只大龜送進了池子里。

      越過阿米的額頭、菩薩的眉眼,我覺察出磨盤洲上的所有樹木都長高了。阿米站在佛堂的一小塊空地上,與空地融為一體。一片云影掠過田野和樹木,停駐在了放生池,幾只馱著大殼的龜,在池底喘息歇氣,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固定在底部的泥層上。池壁上的水流把泥沙沖騰出一股股的迷霧,模糊了泥沙里本不存在的東西,池子里的那些生靈,魚呀,龜的,又在奮力向水上游去。我感覺那些橫亙在天地間讓人不能自如的東西,被水暈開了。

      生活是回不去的,生活又總要繼續,因愛之名,滿懷希望地把讓人失望的生活繼續下去,這或許就是慈悲的全部真諦。

      我緊緊地抱住了阿米。阿米身后,永不滿水的磨盤洲,新枝蔥綠。久違的美好。其實,久違的,從來不是四時佳興,而是人了無掛礙的一顆素心呀。只是,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人一生大體只為一個“情”字活著,親之情、愛之情、友之情、人之情,給予或獲得的過程,才有人生意義種種。素心難求,不求也罷,受累沒什么不好。

      與阿米從磨盤洲回來的路上,我回想起20多年前母親在磨盤洲上的那一場窘迫來。人世間的窘迫,看似脆弱,卻有著堅不可催的力量。親愛的日子,一天天,不就這樣安靜地過去了么?

      小巧的木槿、俊秀的云杉、持重的樟樹、健美的木蘭,一層高過一層的樹木屏障,將快速路的喧囂阻隔在了身后。白色的石竹,黃色的金雞菊,粉色的月見草,紫紅的美女櫻,將十里長堤的綠草坡裝扮得分外美麗。突然覺得,贛江岸邊翠華葳蕤的樣子,像極了磨盤洲。

      一條不大不小的漁船從此岸出發,“突突突”的馬達聲,吵醒了江邊的葦叢和江岸的人群,穿紅著綠的大媽大姐,在親水平臺跳著歡快的廣場舞;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女,揮汗如雨在人行道上跑步;三兩老者穿著白綢衣盡性揮鞭玩地牛兒;一個素樸的女人攙扶一個清瘦的男子緩緩從我身邊走過,女人低眉順目的樣子使人想到菩薩的慈悲。一樣寡淡的藍色棉服,一樣落地無聲的棉托,嵌在這蓬勃明亮的季節里,像風落進花里,月光融在雪地。

      在無盡的生命中,活著就是一種恩典,停下小電驢,我掏出紙巾,緩緩平息了淚腺的洶涌。陽光下,似乎所有人正徐徐跟著那條船向美好的彼岸靠攏。

      (刊《福建文學》2020年8期)

      羅張琴,筆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代表。有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散文》等報刊,部分選入《21世紀散文年選》《中國隨筆精選》《中國年度散文》《民生散文選》等選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