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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歷史、傳統與文學新人物——關于青年文學形象的思考

      來源:《文藝爭鳴》 | 孟繁華  2020年05月29日09:05

      當文學的新主題、新人物與現實題材的創作關系被再次提出的時候,隱含著兩個未被言說的問題:一是在這方面我們遇到了新問題,或者說我們需要在這方面做出新的思考和探索;另一方面則隱含著一個潛在的對話關系,這個對話關系就是文學史上是如何處理主題、人物與現實關系的。在當下如此紛繁、豐富的文學創作中,我們試圖歸納或總結出新的主題,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比如2019年阿來《云中記》處理的民俗、民風和宗教與現實關系的主題;李洱《應物兄》處理的知識階層在復雜的現實生活中慌亂無措的主題;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處理的新的戰爭觀念的主題等等。這些新的主題為這個時代的文學帶來了耳目一新的審美經驗。但是,關于當下中國文學中青年形象的問題,可能要復雜得多。

      我的理解是,這個“新人物”,不是文學史畫廊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也不是美學意義上的“新人”。而是那些能夠表達時代要求、與時代能夠構成同構關系的青年人物形象。這種青年文學人物形象的稀缺,曾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焦慮。我也曾寫過文章,認為當下中國文學是“失去青春的文學”。這一判斷,顯然是基于我們的文學史經驗。或者說,從20世紀初期開始,青年的形象、青春的形象,已經成為我們世紀之夢的表意符號。1900年2月10日,對晚清腐朽帝國徹底失望的梁啟超,在《清議報》第35冊上發表了《少年中國說》,新文化運動以來高舉科學、民主旗幟,影響最大的雜志就是《青年雜志》,第二卷改名《新青年》;魯迅的《吶喊》《彷徨》;郭沫若的站在地球邊上放號的天狗;大春哥、二黑哥、當紅軍的哥哥;梁生寶、蕭長春一直到高加林,他們是啟蒙時期的青年,是狂飆突進時期的青年,是實行民族全員動員的青年,是建構社會主義文化空間的青年,是掙扎著堅決邁向現代的青年等等。這些青年形象是文學人物,同時也是不同時代社會歷史的表意符號。但是,自新世紀以來,我們的文學可能還沒有創作出這樣具有與時代“共名”意義的青年文學形象。這就是社會生活的新變、不確定性帶來的文學新人、特別是青年形象的創作發生結構性變化的現實。當然,當下也創造了大量的青年文學形象,但是,這些青年文學人物還只存在于作家創作的文本里,存在于青年批評家的話語闡釋中,他們還沒有走進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心中,還沒有形成普遍的認知。這可能有兩個問題需要我們討論:一是傳統的、過去的具有共名性或具有社會歷史價值的青年文學人物形象,現在是否還有可能;二是如何評價當下已經創作出的青年人物形象。

      要說清楚這兩個問題,我想還是要先回到過去的經驗。有人認為討論現在可以不必討論傳統,他們認為討論現實如果聯系傳統,是既安全又有成就感的。于是他們借用或杜撰了莫名其妙的所謂“新詞”或新概念。其實,他們對借用概念學科的知識連皮毛都夠不上。這并不新鮮的故伎重演,自以為得意卻未必高明。他們既對文學現場一無所知,又對傳統深惡痛絕,毫不掩飾地用虛無主義的情感態度對待傳統,我們當然不能接受。我只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傳統與現實的關系。柳青的《創業史》1960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出版不久,批評家便展開了討論,評論界對小說人物的評價并不一致。不同的看法是,梁三老漢這個形象比梁生寶更有血肉、更生動和成功。1960年12月,邵荃麟在《文藝報》的一次會議上說:“《創業史》中梁三老漢比梁生寶寫得好,概括了中國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但很少人去分析梁三老漢這個人物,因此,對這部作品分析不夠深。僅僅用兩條路線斗爭和新人物來分析描寫農村的作品(如《創業史》、李準的小說)是不夠的。”(1)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他又說:“我覺得梁生寶不是最成功的,作為典型人物,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梁三老漢是不是典型人物呢?我看是很高的典型人物。”邵荃麟的觀點不只是對一個具體人物和一部小說的評價,事實上他還是從維護文學創作內在規律的角度看待梁三老漢的。

      這些材料尚未公開之前,嚴家炎先生對《創業史》做了系統的分析和評價,他連續發表了四篇文章,對作品的主要成就提出了不同看法。在他看來,《創業史》的成就主要是塑造了梁三老漢這個人物,這一觀點與邵荃麟不謀而合。邵荃麟、嚴家炎從中國農民的精神傳統考慮,認為作品真實地傳達了普通農民在變革時期的矛盾、猶疑、彷徨甚至自發地反對變革。梁三老漢在藝術上的豐滿以及他與中國傳統農民在精神上的聯系,是這部小說取得的最大成就。應該說,這時的文學界是站在梁三老漢一邊的。但是,歷史站在了梁生寶一邊。梁生寶這個嶄新的中國農民形象,既不同于魯迅、茅盾等筆下的麻木、愚昧、貧困、愁苦的舊農民形象,也不同于趙樹理筆下的小二黑、小芹、李有才等民間新人。梁生寶是一個天然的中國農村“新人”,他對新中國、新社會、新制度的認同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于是,他就成了“蛤蟆灘”合作化運動天然的實踐者和領導者。他通過高產稻種增產豐收,證實了集體生產的優越性,證實了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優越性。梁生寶不是集合了傳統中國農民的性格特征,他不是那種盲目、蠻干、仇恨又無所作為一籌莫展的農民英雄。他是一個健康、明朗、朝氣勃勃、成竹在胸、年輕成熟的嶄新農民。在解決一個個矛盾的過程中,《創業史》完成了對中國新型農民的想象和塑造。社會主義價值觀不需要那些猶豫彷徨的人物。梁三老漢符合人性和人物性格,但與建構的社會主義價值觀不符。因此,這一評價沒有成為主流聲音。在對《創業史》激烈的爭論中,柳青也終于站出來說話。但是,柳青的自述,并沒有超出批評家贊賞的基本思路。后來的歷史也證明,梁生寶、蕭長春、高大泉的道路,是一條難以兌現的道路。七、八十年代之交,陸續出版了周克勤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古華的《芙蓉鎮》等新鄉土小說。通過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如老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豆腐西施胡玉音、右派秦秋田、無產者王秋赦等,我們沒發現,他們吃的、穿的、用的,以及他們的目光、膚色、神情等,和阿Q、華老栓、祥林嫂、老通寶等,幾乎沒有差別。廣大農民過的依然是窮苦的日子。或者說梁生寶、蕭長春、高大泉的道路,一腳踩空了。可以說,這是改革開放的社會前提和基礎。要讓廣大的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必須實行改革開放。但是,這并不等于說梁生寶、蕭長春作為文學人物也就不值一談了。事實是,在梁生寶、蕭長春的道路上,追隨者恰恰絡繹不絕。路遙、關仁山等,就是這條道路的追隨者。《平凡的世界》《麥河》《金谷銀山》等,就是學習柳青的道路產生的作品。路遙與柳青的關系已盡人皆知,關仁山《金谷銀山》中范少山的口袋里一直裝著《創業史》,他以梁生寶為榜樣改變了白羊峪。因此,不絕如縷的追隨,是我們書寫文學史的一個重要參照。

      新世紀以來,我們還沒有創作出能夠與時代同步或表達時代意志的文學新人形象。這時,一個“替代”式的策略被選擇:我們“征用”了八十年代的作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例。《平凡的世界》誕生于八十年代下半期,1991年獲得茅盾文學獎。小說出版乃至獲獎,并沒有引起廣泛的注意,甚至幾部重要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都沒有提到它。小說在今天引起廣泛閱讀和注意,一是因為今天還沒有寫出這樣的小說,而今天恰恰需要這樣的文學,時代需要孫少安、孫少平這樣自強不息、有勵志意義的青春形象。于是我們“征用”了這部作品;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考慮到,很多作品的價值是后來才被發現或追認的。就像德國音樂家巴赫,他活著的時候并沒有多大影響力。直到他去世80年以后,音樂家勃拉姆斯發現了他。巴赫的名聲從此大振并成為一代宗師,哺育了一代又一代音樂家。路遙當然不是巴赫,《平凡的世界》是否有這樣偉大還需要時間的檢驗。但是,路遙重現中國當代文學現場顯然是值得探究的。于是我想到當代文學青年形象的認同,是需要黑格爾意義上的“許可證”的,或者說是需要被認證的。

      另一方面,當下文學作品中青年形象比比皆是,比如石一楓《世上已無陳金芳》中的陳金芳,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涂自強,付秀瑩《他鄉》中的翟小梨等,都是當下極具文學性的青年人物形象。可以說作品一出好評如潮,《世上已無陳金芳》還獲了魯迅文學獎。這些青年文學人物性格不同,經歷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們都來自鄉村中國,都是試圖從“前現代”走向“現代”,從鄉村走進城市。時代為他們提供了“行走”的自由,但是,由于他們的茫然無措,他們帶著不同的鄉村經驗和個人訴求走向城市,難免傷痕累累。但是,作為青年,這樣的道路也并非自他們始,歷史上這樣的青年文學形象比比皆是。成長小說、流浪漢小說寫的基本是這樣的青春。但是,作為文學形象,他們自有其價值。這時我想起了19世紀圣·彼得堡作家創作的同一個文學人物,普希金的奧涅金、萊蒙托夫的畢巧林、屠格涅夫的羅亭、岡察洛夫的奧勃羅莫夫,他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多余的人。俄羅斯文學中的“多余的人”的形象影響了世界文學一百余年至今不衰。但是,陳金芳、涂自強、翟小梨等,不是“多余的人”,他們在青春時節奮斗不息,或者想“過一個像人一樣的生活”,或者試圖完成學業成為一個自強自立的人,或者通過身體或情感方式的挪移,走向標識“現代”的大都市,他們有選擇生活道路的權利。但他們顯然都遇到了問題。這些問題不只是這些青年的問題,同時也是我們時代的問題。另一方面,當下的青年文學形象,也會使我們聯想到五十年代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或宗璞的《紅豆》。林震和江玫是那個時代非常有代表性的青年形象。面對新生活新環境,林震敢于懷疑,敢于對生活發問,對世故的人生不理解也不屑,他的純粹、正直和坦率,也是那個時代青年的性格;江枚發自內心地熱愛和迎接新生活,一方面又對愛情懷有深深的執念。可以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和《紅豆》,是非常有難度的寫作。王蒙和宗璞在新舊交替時代仍然心懷誠懇,他們作品的純凈氣息是難以復制的。他們雖然受到了批判,但時過境遷依然是“重放的鮮花”。但我認為,對林震、江枚等人物的闡釋和研究還是非常不夠,對這兩部小說寫作難度的闡釋,還沒有達到應有的深度。比較起來,陳金芳、涂自強和翟小梨就復雜多了。他們是這個時代的青年群像,但是,如何提煉這個青年群像以及他們的文學價值,批評界至今還沒有給出結論。我想,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我們還是沿用過去城鄉二元結構來認識他們,顯然是無效的。這些作品和這些人物,是在城鄉一體化的環境中被塑造的,他們是這個時代具有“雅努斯”性格的群像——一方面他們向著過去,鄉村經驗在他們性格中仍然具有支配性;一方面他們向著未來,一如阿多尼斯所說:“生活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時代的青春形象,終會得到有效的、合理的闡釋。我們不會忘記歷史,但我們更要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