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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浪漫與犧牲都不足以與時代和解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0年05月26日14:38

      對流層讀書會由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何平發起,目前固定成員為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博士共12人左右。讀書會通常以一部作品為楔子,圍繞某一主題由此放開說去,不限于單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討論成果會整理發表于公眾號“送你一朵花戴”,公眾號后續會開放評論區留言功能。

      對流層是大氣層的最底層,其中生成的每一陣風、每一滴雨都與大地上的人們息息相關,一如文學。

      【知青】時代的表達

      林潤藤:蔣韻不是一個追趕熱點的作家,她有她的獨特堅守。在控訴和反思格調的知青話語早已退去熱潮的今天,她再以溫情的、慈悲的語言重拾那段青春,講述這代人滄海桑田之后與時代的和解。長達近50年的審美距離使審美主體功利機制得以隱匿。她并不糾纏于知青下鄉感受到的城鄉落差與苦難,而是從惡的廢墟中發掘出人性幽微的、沒有泯滅的愛。在西方小說技法流行的今天,她并無意以流行的精巧的現代西方寫作技巧博人眼球。她的小說里沒有反諷、沒有魔幻、沒有荒誕。她選擇幾個青年的零碎鏡頭,回顧他們從50年代末至今所經歷的時代變遷和命運浮沉,也描繪了更為完整的知青一代人生軌跡。

      周鋆汐: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想象中的年代,所有認知皆來自他人闡述,而對蔣韻來說,這是一個現實經歷年代,以個體經歷表達時代成了這代作家的使命。小說塑造了一群文藝青年,所有人的家庭成分都成為了限制他們實現人生價值的枷鎖,知識帶來理想,知識也埋下禍根。這些青年被迫分成兩類,一類下鄉,一類滯留城市。蔣韻沒有將敘述焦點集中于被普遍書寫的下鄉知青,反而重點敘述那些同樣有急切理想、懷揣浪漫主義精神卻只能滯留城市的青年,這其實是對年代、知青題材書寫的補充。對于安娜、素心、三美來說,知青生活是被詩化了的,他們找到了掙脫家庭成分負重、遠離時代壓抑的縫隙,渴望像知青一樣逃離,但因受各種社會關系束縛無法自由選擇人生而絕望、痛苦,從而走上悲劇性道路。特殊年代讓人性極度單純而敏感,不容一絲沾染的理想浪漫之光恰恰是我們當下年代中所缺乏的。

      王可柯:其實大家都關注到“羊皮筆記本”。小說的敘事邏輯能夠成立主要依賴于“羊皮筆記本”。如果不是在那個時代,如果小說并不是講述知青的故事,我們很難相信會有一群人的命運會因一個筆記本的下落而翻天覆地。作者在用一種“體面”的方式寫知青。小說中即使人物頻繁情緒失控,說出來最狠的一個詞也只是“惡毒”。小說語言系統的典雅性和抒情性提供了一種強大的完整性和一致性,但也形成了一種隱約的遮蔽。我們會更加容易注意到與“羊皮筆記本”相關的愛恨情仇,而非更加幽暗嚴酷的存在。這也許是作者的慈悲,卻也讓我有些可惜。

      艾禹衡:我在文本中發現了這樣幾句話:當安娜看著插隊鄉村秀麗的風光時,她冒出的想法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自然之子……我不愿意一輩子心甘情愿為它付出”,而彭承疇初來素心一家所在的那個“出產煤炭、鋼鐵和化工原料的工業之城”時,素心敏銳地感覺到“他是看不起這個地方的”。家庭文化傳承讓他們更早地獲得了福山“歷史終結論”式的觀察視角,對犧牲、奉獻和建立工業化過程中的粗糙保持疏遠。然而有意味的是,無數農民為了快速工業化而承受著價格雙軌制帶來的工農業剪刀差,正是他們的成果供養了日益增加的城市工業人口。而在彭承疇鄙夷的工業城市里,工人群體從無到有地建立起完整的工業體系,而這是國家邁向現代化不可或缺的基石,也是解決“物質匱乏”的惟一方法。這些關于如何解決貧困的乏味知識,自然是向往著“詩和遠方”、“浪漫而且有貴族氣”的少年們所不能理解的。

      【罪與罰】自贖的苦旅

      成朱軼:關于原罪,羊皮筆記本就像亞當夏娃偷食的禁果,讓三個女孩的人生軌跡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素心因為對愛情的盲目和癡狂,竊取了原本不屬于自己的筆記本。三美得知真相后不再相信人性,她說,“人是戰勝不了人性中的惡的。”二人將安娜之死歸結為人性之惡。作者突顯的正是一個謊言引發的殘酷后果,這不可預知的命運印證了原罪的不可避免性。素心在之后的時間里用“安娜”的筆名默默懲罰自己,她不斷回望曾經的時光、故人和朋友,用沾血的文字請求原諒。人面對“罪”如何自處各有不同的選擇,素心的選擇是將“罰”演繹到了極致。這其中也確實缺少了一些對自己的寬容,尋求原諒是人的本能,畢竟小說中沒有一個人是惡的,只不過都輸給了命運。

      劉 宇:素心在安娜死后給自己的身心加上了厚重的十字架。安娜對文學的熱愛應該是素心選擇以文學方式來懺悔的原因,三美讀懂了她的歉疚,彭也知道素心為了保護日記本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周圍的人都選擇原諒素心,即使她自己沒要求被原諒。在一定程度上,素心是安娜之死的施害者,也是白臉男搶劫強奸案的受害者,她為安娜之死一生都在自責和贖罪,而白臉男則逍遙法外,繼續禍害社會,他在生活中會有一點點的內疚嗎?素心被理解和被原諒是因為她用一生在贖罪和懺悔,而有些人一輩子都不值得被原諒。

      席思宇:表面上看,是素心因一時私念的謊言使安娜走上絕路。但不同于敘述者所提供的原因,作為讀者可以思考到安娜選擇走向死亡是因為她自責于自己沒能守護好那個日記本,而將日記本托付給她守護的人恰是彭,具體說來是彭在日記本中所寫的《天國的葡萄園》的故事,安娜因為與彭之間的彼此愛慕理想地將自己想象為小薇的“繼承者”,所以彭算不算“罪”人?是不是他所書寫的“純潔”使安娜走向了死亡?又或者,是不是安娜所追求的“至美”的理想使她走向了死亡。可見,關于“罪”的理解只能代表某一時代、某一人群的不同認知,它無可定量。在現代社會中,蔣韻所描繪的那種“理想主義”或者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描繪,為我們提供了超越俗世的精神力量,甚至不同于抵達不了的“理想的彼岸”。她寫普通人的罪與罰、善與惡,寫“平靜”生活中的惡也寫“動蕩”中的惡,甚至寫出了裹藏在“善”中的惡和幽隱于“惡”中的善。問題在于,我以為她寫得不夠深刻,甚至有點“矯情”。這位不在場的、后來的敘述者在敘述并嘗試“復原”時,摻入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形式,而忽略、遮蔽掉對人物心理的刻繪,更多時候原本繁復纏繞的東西就被簡單化、流暢化了,作者有時借文中人物所說的話“強行輸出”,有時通過穿插其中的第三文本,如素心(筆名安娜)的自傳體小說和戲劇腳本等來傳達。

      【記憶】原諒的路徑

      王 玥:作家沒有冷靜犀利地反思國家機器和政治意志對于個人的影響,也無意評價這段特殊歷史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她切入記憶的角度是“青春”與“愛”。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根據回憶過去的狀況不同,集體記憶總是有選擇性的,蔣韻選擇用青春和愛來召喚那個年代,更重要的是,她借此建構和敘述當下的需要。有意截取并強調記憶中有關高蹈決絕的精神追求的這一部分沖淡了彼時的血汗淚,隱去了“有瑕疵”的歷史、生活齟齬和曖昧的人性,成為作家理解歷史、重構現實的起點與終點。關于情感與精神的記憶是真實而刻骨的,它提供給人的是一種支撐性力量,而這種力量才是作家認為可以超越時空局限,于當下仍有思想價值的東西。

      紀水苗:蔣韻在后記里寫她因為得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而生“記憶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體先死”的憂慮,所以要“往回走”敘述一個“豐富的過往”。所以說,《你好,安娜》雖題“獻給我的母親”,實則是蔣韻對一個正在漸漸遠去的詩意理想而又危機四伏的年代的嘗試性把握和記錄。蔣韻通過對過去年代的回憶式敘述不僅再現了個體在歷史之中的生活百態,還呈現了歷史可能對于個體造成的永久性創傷。不過,運用記憶進行敘述意味著選擇、重組甚至虛構。當蔣韻通過素心、安娜等人的故事來表現六七十年代時,或者說,當集體記憶通過個人的回憶進行敘述時,往往呈現出審美性的特征而非真實性。寫作的使命之一是反抗遺忘,但如何在回憶一代人的“傷痕”的時候實現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完美融合仍是需要思考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你好,安娜》的最后呈現和蔣韻在后記中表述的初衷是有落差的,這也是我覺得遺憾的地方。

      繆一帆:《你好,安娜》的敘事是向內的,有一個明顯的取景框,而人物在內部活動,并不會朝外眺望。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小說本身會類似于電視連續劇,章節之間有轉場般的效果,章節之內是不斷制造出來的戲劇沖突。而人物的說話腔調,也帶上了明顯被修飾過的痕跡,具有很強的抒情傾向。這一點,或許來自于書中多次提到的蘇俄文學尤其是屠格涅夫的影響。《你好,安娜》中,記憶隱藏在第三人稱內部敘述之中,是間接傳達的,它需要有一個“黑色筆記本”的懸念作為中介物,需要以此為中心構建一個圓融的情節邏輯。然而,正因其過于通暢、利索,回憶便不再成為“朦朧、混雜、籠統、游移、個別或象征性的”(皮埃爾·諾拉語),而由眾多的回憶所供養的“記憶”,則更多的是情節的指示牌,對于懸念的揭示和人物自身命運的走向起著十分巧妙的作用。當讀者在小說內部不同人物之間打轉之時,突然看到了后記中的“記憶的背影”,可能是會有一點疑惑產生的。這疑惑來自于記憶主題的突然發生,會給人一種機械降神的感覺。但是這樣突然的時刻或許能夠解釋素心為何要長久地背負屈辱,而三美竟然罪責多過同情,素心本人也常常陷入自責——因為這是超出解釋之外的原罪。

      鄒宜笑:《你好,安娜》提出了一個問題:一代人如何處理苦難記憶,如何面對苦難。個人罪責與歷史罪責是否共同承擔苦難的重負。小說中人物做出了一系列看起來不可思議的行為,如寫血書去邊疆、為救集體財產犧牲等,所有的根源,歸結到底都在于一種極端的理想主義。理想主義啟蒙教育在這一代人中所受最廣,最為狂熱。在他們的青春里,個人與時代共享理想主義情結,成為小說中個人罪責與歷史罪責融合的實證。他們共同為群體的青春悲劇擔責。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0年2月24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