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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命不能承受的“逍遙”之重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0年05月24日23:06

      對流層讀書會由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何平發(fā)起,目前固定成員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博士共12人左右。讀書會通常以一部作品為楔子,圍繞某一主題由此放開說去,不限于單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討論成果會整理發(fā)表于公眾號“送你一朵花戴”,公眾號后續(xù)會開放評論區(qū)留言功能。

      對流層是大氣層的最底層,其中生成的每一陣風、每一滴雨都與大地上的人們息息相關(guān),一如文學。

      語言之下,生活的真相

      黃明姝:班宇在處理人物對話時不使用標志性符號也基本不分段,利用閱讀的慣性使得情節(jié)自然流出。我們知道,即便采用默讀的方式,聲音依然能在我們腦海中形成。文字,作為一種符號在腦海里迅速被處理成語音和語義。班宇的機巧就在這里:在去除了冒號、雙引號或分段這些書面語的標識以后,口語化的文本使得整個敘事在形式上模糊起來。《逍遙游》中譚娜與許玲玲吃草莓即是一例,等到對話結(jié)束草莓也快被搶完了,本該單獨描寫的人物動作直接滲透到了人物對話的領(lǐng)域。恐怕是受寫作訓練和東北方言的雙重皴染,同為鐵西區(qū)作家的雙雪濤也是如此,卻不如班宇使用得這么具有流淌力。

      王可柯:班宇的文字不做作、忸怩,不清嗓子就直接開唱。可以說,《逍遙游》的文字本身就歸還了我們讀者本該享受的閱讀體驗上的快感。而這通常在許多別的小說中被過多的意義和噪音給取消了。我注意到班宇的對話還有一個特點,寫短句,有很多擬聲詞。這樣的文字本身就是有聲的,所以才能順暢喚醒我們腦內(nèi)的語音。正是如此,小說塑造的許玲玲等人物,才能擁有真實的質(zhì)感,即使不聲嘶力竭地煽情,也喚出我們這么多感性。

      王玥:這個文本中最觸動我的,是作家表現(xiàn)的一種“淤血”的人生狀態(tài)——內(nèi)里已經(jīng)血肉模糊,外皮卻依然還算完整。這種“淤血”的狀態(tài)最典型的便出現(xiàn)在主人公許玲玲身上。突如其來的重病將許玲玲一下子拋到生活的谷底:死神步步逼近,工作事業(yè)停擺,男友離去,與親人好友之間又充滿了隔閡。許玲玲對于自己瀕臨崩潰的生存境況是有知覺的,但她選擇了一種無聲承受的姿態(tài),保持理智,克制自己,努力減少給別人帶來麻煩和壓力。這種人生狀態(tài)實際上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們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面對壓倒性的無解的命運,“許玲玲”唯有拼命保持自己生的尊嚴和體面,坦然地行走在窮途末路,以示微弱的反抗。而在苦難面前,個體生命被迫向內(nèi)擠壓,卻仍然不舍對他人生存空間的關(guān)懷和守護,這之中迸發(fā)出的堅韌的生命力和強大的意志力,也很使我感動。

      劉宇:行文中處處體現(xiàn)出許玲玲在生活旋渦中的矛盾掙扎,她安于命運的不公平卻又常常不甘于此。許玲玲這個人物,在班宇的敘述中讓我覺得疲憊而心酸,她只能瑟縮在自己的世界里,吞咽命運帶來的苦和難,“想去環(huán)抱,卻虛弱無力”。她的哭泣與其說是發(fā)泄,不如說是面對人與人之間一切混沌和未知的情緒彌漫。

      鄒宜笑:在談到人與他人隔膜之外,我認為人與自身同樣存在隔閡。歷史的偶然導致了命運的無常,人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這種由偶然觸發(fā)并組成的自我的命運,于是產(chǎn)生了無力與惶恐。在這個故事里,個人的命運宛如一株形狀肆意的樹木,班宇在創(chuàng)作時不僅刻畫這棵樹木整體的形狀,他更在意描述的是每一株藤蔓延伸的地方。小說里的每一個人物都在命運與時代攪混的泥潭里掙扎,希望能獲得枯木自燃般的最末光亮,然而枝蔓們的拐點是未可知的,下一個命運的“拐點”或許更糟糕,以至于卑微弱小者的命運走向了更幽深的苦痛。

      黃明姝:確實,《逍遙游》的完成度很高,那個作家與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得到了合理且動人的闡釋。我總想到《秋水》里的“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也總想到《莊子·達生》里的泳者,當孔子問他:“何謂……成乎命也?”他說:“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至此,文學虛構(gòu)呈現(xiàn)出它的巨大力量——我們是通過那些與世界取得和諧的虛構(gòu)作品來理解世界的。就像我們至今不能擺脫《史記》或《三國演義》《紅樓夢》的世界觀的影響一樣,歷史、人性按照文學家所寫的那樣被我們記憶,并被用以理解真實的世界。這就是文學的力量。而這場討論本身也印證了這一點。我們對許玲玲的看法其實都剝脫于班宇,而且不得不承認我們已經(jīng)把它當做了一種“真實”。不必認為小說只是想象,也不必認為小說不能對現(xiàn)實提出任何教誨。

      逃離之時,回歸的指向

      王可柯:其實之前我們都提到了小說人物的卑微、弱小。那么,如何歸因這種困窘呢?作者在小說中是有這方面暗示的。許玲玲同學三人在成為生活的失敗者之前,就都是高考制度的失敗者。遼寧大綜合高考改革大概是2003年開始的,這一年許玲玲高二,推算出來許玲玲正好和作者班宇是1986年的同齡人。許玲玲的經(jīng)驗就是高考制度建立以來的時代經(jīng)驗。我們很自然就能聯(lián)想到身邊高考失敗的例子,因為太過自然所以反而會忽視這其實是一種大時代式的創(chuàng)傷。普通人好不容易攀上的上升之梯,哪怕是一次輕微的抖動,都會引起墜落。

      劉宇:小說的高潮部分是三人出游,許玲玲孤身一人登臨澄海樓的瞬間,她從被壓抑被遮蔽的現(xiàn)實中逃離出來,獲得了身心的雙重釋放。登高望遠,大自然的美景徹底融化了她的心,海天一色、云霧幻化,霞光披身,此情此景,讓許玲玲想流淚,想被風帶走,想縱身一躍,游向深海,從此再不回頭。之前和趙東陽散步回家的時候,許玲玲曾說自己想當鯊魚,因為在新聞里看到格陵蘭睡鯊是活得最長的動物,如果說這里的她還期盼活著,甚至活得更久。那么登頂之后那一個瞬間的“逍遙”卻讓她想逃離,想解脫。哪怕下山之后病痛依舊得不到改善,生活還是那么艱難,但至少在這一刻她是滿足的幸福的,被大自然緊緊地擁抱著。曇花一現(xiàn)般酣暢的“逍遙游”,也給許玲玲被病痛折磨的生命帶來了短暫的美麗綻放。

      鄒宜笑:“逃離”正是這一批以老東北工業(yè)區(qū)下崗工人子女為主角的作品的共同主題之一。蔣峰《白色流淌一片》中的許佳明,即使少讀一年只能考去四平師院,也要提前高考,他急于長大并離開所處的啞巴樓。魯敏《六人晚餐》中的曉白與曉蘭,前者帶著對性別的惶惑,逃離了缺失父親的家庭,后者以離開衰敗的廠區(qū)為目標。包括雙雪濤短篇小說集《聾啞時代》中的主角,名為李默的主人公,逃離的方式是用剪子剪破自己的喉嚨,在死亡前先成為一個啞巴,逃離的同時抗拒闡釋。時代的裹挾下,這一批年齡相仿的少年,仰觀父輩們被下崗,喪失了身份認同與個體價值肯定的痛苦,產(chǎn)生了附著般的惶惑,不約而同地選擇以“逃離”作為反抗的姿態(tài)。然而那些“逃離”的念頭與他們終將無法擺脫的,同故土故人的血脈黏著發(fā)生了碰撞,矛盾無法和解,由無力與惶惑誕生的“逃離”意識最終只能為現(xiàn)實吞沒。許玲玲在秦皇島旅途返家時,從那兩盞橘色的燈光中意識到了,走向“逍遙”的“逃離”只不過是一刻,人終究無法擺脫他沉重的軀殼。

      席思宇: 我想“逃離”在莊子那是一種“超越凡世”的態(tài)度,他所作的“逃離”是徹底的,他所言說的“逍遙游”是一種不喜不悲的對于無論誰包括自己的遭際都不同情的超然,“逍遙”不僅是一種精神境界,同時也是他追求的理想的生存方式。生活在凡間的人們,無論怎樣,終究都要面對擺在自己面前的生活,要談“逍遙游”,即若天方夜譚。許玲玲、趙東陽、譚娜他們?nèi)硕荚噲D暫時抽離原有的令人窒息的生活,但最終都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返回各自的生活中。

      王可柯:對莊子的《逍遙游》的理解還有待商榷,回到文本,也許不僅是莊子說的“逍遙”,許玲玲連自己想要的“逍遙”都沒有得到。小說最后,迎接慢慢走來的夜海。我認為許玲玲接受了生活的失敗,以一種真正坦然的姿態(tài)認識到失敗的必無所避以及逍遙的不可得到。這始終不能算得上是勝利,卻讓我肅然起敬。

      小說家必須扶搖而上

      黃明姝:現(xiàn)當代很多小說中都嵌套游記,與《逍遙游》同在《收獲》榜單上的《基本美》也有。相比之下,《逍遙游》的一個動人之處恐怕就在于它持久地喚醒了那種證悟自然山水的古典基因。然而,其中的悖論在于:一旦將情感與智識完全沉浸于其中,我們就很難再將其視為一個對象去認知了。恰如我們的討論始終沉浸在主人公是否能獲得逍遙一樣。“逍遙游”三個字,僅僅是一個標題、一些呼應(yīng)(比如“格陵蘭睡鯊”),就足以使我們獲得足夠的信息——“逍遙游”喚醒了我們文化認同中最熟悉的部分,也左右了我們對于文本表述的知覺。

      王可柯:班宇了不起的地方也許就在于,他一方面讓我們相信他提供的文本現(xiàn)實,一方面他自己又作為世界的虛構(gòu)者跳出了。如果小說中的一切都是關(guān)于“許玲玲”們的,那么有什么是關(guān)于班宇的呢?許玲玲也許是墜于海底向上仰望的魚。她和別的魚不一樣,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魚不是天生就要安于海底的。他們也可以摶扶搖直上九萬里。而班宇已然躍于現(xiàn)實的水面上,激起的波光也許就映在文本中的夢幻里。

      劉宇:小說中兩次寫到許玲玲的夢,一略一詳。第二次夢境相對清晰,夢中的許玲玲焦急而無力,她只能任由手中的雪糕化掉。許玲玲在夢中看著譚娜被綁架,急得快哭出來。母親的缺失、母愛的缺位,讓許玲玲極力想從譚娜身上獲得更多安全感。現(xiàn)實中譚娜對許玲玲訴說著生活的不如意,而許玲玲卻不提自己的苦和難,她們之間存在著無法言說的隔膜,正如夢境中譚娜和許玲玲無法交流一樣。這也許就暗示了無論許玲玲再怎么努力地去靠近,也擺脫不了彼此必然遠離的結(jié)局,無論是醒著還是夢中。

      鄒宜笑:我注意到“湖”、“海”的意象在《逍遙游》中的不斷出現(xiàn)。“湖”、“海”與“岸”相離,它是一個完全迥異于我們所處空間的異次界,或許這是班宇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的安全地帶,水的浮力帶給我們輕盈感,一旦上岸,沉重的軀殼再次回歸身體,恰如夢醒。然而盡管有這樣一個暫避的空間,總是要出水換氣的。班宇結(jié)尾處的那一點意猶未盡正印證了這一點,許玲玲蜷縮在車里,等待夜海緩步走來——我們正沉入水底,這是一個終局,也是一個起始。

      王玥:在生活中總會有一些“出神”的時刻。一些場景或意外事件撕裂熟知的日常生活,露出一兩點夢境的微光,而班宇便是“借著些微光芒,復述或者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以區(qū)別于混沌、牢固的日常”。小說中許玲玲目睹道旁一棵枯樹突然自燃,奇異的濃煙兇猛上升,直至枯樹燃盡只剩一地灰燼。我不能說這是作家對一種荒蠻、毀滅之美的迷戀。自燃的枯樹、夢境、湖海、格陵蘭睡鯊,都是作家隱藏在文本中的stinger(彩蛋),當我們讀到這里陡然駐足的時候,那幻夢的微光也就稍稍向我們露出一點真容了。

      (本文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19年2月25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