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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許明龍:也談“中國小說西譯之嚆矢”

      來源:文匯報 | 許明龍  2020年01月21日07:53

      “梵蒂岡遠東收藏品13”扉頁及內頁

      《明清小說研究》2019年第3期刊登了陳藝璇、王燕撰寫的《中國小說西譯之嚆矢:梵蒂岡〈玉嬌梨〉手寫本的發現》。讀到此文后,我覺得兩位作者的結論不甚可靠,大有討論余地。下面就是我對這篇文章初步研究后的一些看法。需要說明的是,文章署名陳藝璇和王燕,而文中卻多處轉述日本學者內田慶市的看法,而非兩位作者自己所作的考證。為了便于行文,我在下面文中對兩位作者和內田慶市不做區分,一律稱作“常老師”。

      編號 “Vaticano Estr.Oriente 13”即“梵蒂岡遠東收藏品13”中的第一件藏品 原 文 是“Nouvelle chinoise”,正確的譯文應該是“中國短篇小說”。但是,《梵蒂岡圖書館所藏漢籍目錄》誤譯為“中國新聞”。所以,應該挨板子的不是伯希和,而是此目錄的中文版譯者。

      對于這件作品的完成年代,常老師寫道:“根據萬濟國卒年1687年和石鐸琭卒年1704年推斷,梵藏本大約完成于1700年初,這與內田教授的結論一致。”這段話令人非常吃驚。因為常老師在前面以大量篇幅從多方面論斷,此件一個可能的譯者是萬濟國。然而緊接著,常老師對于此件的完成年代卻推斷為1700年。此時萬濟國已經辭世十余年,常老師豈不是把自己徹底否定了嗎?不但如此,推斷這個年頭的唯一依據,竟然是萬濟國和石鐸琭的卒年,也就是在前者的卒年1678年和后者的卒年1704年之間粗率地取一個中間值。恕我孤陋寡聞,這樣的考證方法前所未聞。常老師既然把此件的完成時間定為1700年,那就與萬濟國毫無干系,所以我不知道,前面對萬濟國其人及其注音方法的長篇紹介用意何在?

      這件藏品的扉頁上有一小段意大利文對此件的介紹,譯成中文是:“中國小說及其意大利文譯文。瓦羅神父……所著,附有意大利文解釋。”這段文字的作者難以考證,但顯然不是伯希和。我斗膽揣測,常老師沒有發現這段文字,否則就不會花費大量筆墨猜測此文的作者。如果扉頁上的這幾句話真實可信,那就可以肯定,伯希和所說的“中國短篇小說”的譯者,是在華西班牙傳教士Francisco Varo,漢名萬濟國,與常老師文中提到的另一個傳教士石鐸琭毫無關系。

      這件文獻是傳教士的漢語學習材料,不是《玉嬌梨》的譯文。

      來華傳教士必須學會漢語,這是鐵律,無人能夠例外。鑒于漢語的特點,無論官話或方言,當時的漢語尚無任何語法理論,經由語言文字實踐學習漢語,別無捷徑,這是傳教士的普遍認識。因此,為各種漢籍中的漢字逐一注音釋義,藉此認讀漢字,是傳教士普遍采用的方法。不同國籍和不同修會的來華傳教士無不如此,遺存至今的此類文獻數量甚多。具體的做法是為漢籍中的每一個漢字注音釋義。被選作底本的大體有四類,一是古代經典,二是名人名篇,三是日常會話,四是傳教資料。

      萬濟國筆下的《玉嬌梨》就是這類漢語學習材料,而不是這部小說的譯文。理由如下:

      通篇不成句,不成段,更不成文,使用這份資料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學習漢語,而是為了欣賞小說,那就只能連蒙帶猜,方能勉強了解其大體內容。把這樣的文字視為對《玉嬌梨》的文學翻譯,那是對翻譯的糟蹋。

      作者幫助讀者識字的意圖十分明顯。試舉幾例:中文“太常”“副使”等官職,作者在注音后均譯為“官員”(mandarino)。“甲科太常正卿”被譯為“官銜”(nome di mandarinano)。“人家”譯作“人”(huomino)和“家”(case)。為幫助不通意大利文的讀者有真切的感受,請允許我把這兩個意大利文名詞轉譯英文,前者是human,后者是house。human加house是漢語“人家”的意思嗎?還有更可樂的,“尚未聯姻”中的“尚未”被譯作“上面”(supra)和“不”(non)。常老師說:“萬濟國的語言能力令人嘆服,他不但能夠熟練使用漢語,而且還用西班牙語編寫了漢語教材《華語官話語法》”,這樣一位能人絕不可能不懂“人家”和“尚未”這兩個詞的含義,之所以逐字注解,他的用意顯然是幫助讀者識字,而不是請他們讀小說。最后再舉一個堪稱較好的完整句子“為蘇兄今日之論而作”,譯文是:per(為)Su(蘇)兄(hiung)今 日(di hoggi)論(il discorso)作(fatto)。這里的意大利文根本不是一個句子,連猜帶蒙固然還能猜出一點意思來。然而,這種文字能說是在翻譯一篇小說嗎?況且,《玉嬌梨》共有二十回,而見諸此件的僅有兩千余字,不足一回,相差太大。

      常老師寫道:“‘梵蒂岡遠東收藏品13’的四部分內容筆跡一致、字體一致,除第二部分《管堂中事》沒有意大利譯文外,其他三部分體例一致,均有漢字、羅馬字注音和意大利譯文,明顯出自一人之手。”常老師又說“藏品第二部分中文標題為《管堂中事》,……這部作品是17、18世紀耶穌會士經常使用的傳教材料,也是他們學習北京官話的教材。”請注意“也是他們學習北京官話的教材”這句話,既然《管堂中事》是漢語教材,為什么《玉嬌梨》就不是呢?

      其實,不但“梵蒂岡遠東收藏品13”是傳教士的漢語教材,書號為“梵蒂岡遠東收藏品14”的《拜客問答》也是同樣性質的文獻。據常老師介紹,此文是日本學者內田慶市的重點研究對象,此文的表現方法也是漢字-注音-解釋。我讀過的黃嘉略所編寫的法文《漢語語法》手稿中,列舉了一些漢語常用語,所使用的方法也是漢字-注音-解釋。可見,這種方法為教會人士所習用。通過此類文獻,傳教士不但可以學習漢語,還可以了解和熟悉中國人待人接物以及民情風俗等有關中國的常識。

      常老師寫道:“中國小說在西譯過程中具有漢語教材屬性,這是早期中國小說西譯史上的一個傳統。”常老師既然認定中國小說西譯始于1700年,那么,“中國小說西譯史上的一個傳統”應該形成于1700年之后,常老師能否提供若干實例支持這個說法?

      我在拙著《黃嘉略與早期法國漢學》中,提到了黃嘉略翻譯《玉嬌梨》一事。黃嘉略是中國教徒,隨其師赴法,并定居巴黎,與法國文人學者多有交往。在法國學者弗雷萊建議下,黃嘉略著手翻譯《玉嬌梨》。為了讓法國讀者既能讀懂故事,又能領略漢語的奧妙,除了翻譯正文外,他常常添加一些腳注;例如,為“一臂之力”加注說是“給予幫助”,在為“土木之變”所作的腳注中簡要地講述了這一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黃嘉略每譯出一回,弗雷萊立即進行修改,一則潤色譯文,一則幫助黃嘉略提高法文寫作水平。但是,譯完第三回后,弗雷萊就發現這部小說單調沉悶,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書中的幾位文人除了游園賞花,就是吟詩唱和,不大可能引起法國讀者的興趣,這與他原來設想這部中國小說能與正在走紅的《一千零一夜》比肩的預計相去甚遠。于是建議黃嘉略停止翻譯,黃嘉略接受弗雷萊的建議,立即停筆。

      黃嘉略的手稿現存巴黎國家圖書館抄本部。我讀過這份手稿的一部分,黃嘉略的譯文質量較差,弗雷萊的改動甚多。改動之后的譯文無論遣詞造句,都是純正的法文,不用猜,不用蒙,懂法文的讀者絲毫沒有閱讀的困難。據我所知,黃嘉略的這份這手稿才是《玉嬌梨》的首次西譯 (法文),時在1713—1714年。對此提出異議的論著,除了常老師的《中國小說西譯之嚆矢》,迄今尚見到第二篇。

      常老師說:“黃嘉略譯稿學界至今缺乏深入研究,究其原因,和譯稿自身的翻譯質量密切相關。”此話的依據可能就是我被問及此事時的口頭回答。其實國人迄今對黃嘉略這份譯稿的介紹和論說,基本上都來自拙著,之所以缺乏研究,原因是無人去巴黎查閱手稿,而不是譯稿質量低下。

      被伯希和稱為《中國短篇小說》的這件現藏于梵蒂岡宗座圖書館的文獻,是萬濟國為幫助意大利籍的傳教士學習漢語而編寫的識字材料。他以《玉嬌梨》作為底本,對漢字單字和少量語詞注音并作解釋。此件絕非《玉嬌梨》的意大利語譯本,常老師將此件稱作“中國小說西譯之嚆矢”,我認為這一論斷因缺乏事實支持而不能成立。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