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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域外小說集》:作為方法的“東西甌脫間”

      來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 李樂樂  2020年01月19日08:14

      摘要:《域外小說集》并非既往認識的談論“古怪偏僻”的“弱國模式”,實則具有“評騭文明”的獨特維度,它體現了周氏兄弟的“否定性”文明史觀,即一種有別于直線進化的,通過越軌、偏離等“否定形式”帶動的文明發展狀態。而作為方法的“東西甌脫間”,展現了其對東西方文明論、文明權力結構本身的批判性,它具有釋放“古國文章新生”的隱喻意義,追求一種不被歷史傳統、外來話語等轄制的“自決”地位。

      關鍵詞:魯迅,“東西甌脫間”,《域外小說集》

      “否定性”文明史觀

      1902年初,日本《學燈》雜志發起一場“十九世紀歐美杰作”的問卷調查,其中第五個問題“十九世紀後半の傑作(十九世紀后半期杰作)”,明治文學界受邀作答的有評論家上田敏、作家德富蘆花等,投票結果從高到低依次為:(一)左拉《盧爾德》、(二)左拉《羅馬》、(三)柯南·道爾、(四)埃德蒙·戈斯、(五)安德路朗、(六)布雷特·哈特、(七)史蒂文森、(八)梅瑞狄斯、(九)約翰·莫雷、(十)沃爾特·佩特、(十一)哈代、(十二)亨利·詹姆斯、(十三)約翰·華生、(十四)約翰·羅斯金、(十五)斯蒂芬·菲利普斯、(十六)丁尼生、(十七)馬克·吐溫。1

      《泰晤士報》很快評論了這場“世紀”問卷,卻對上述排名不以為然,稱為“curious order”(古怪),理由是,名單避開“帝國的作家”吉卜林,把不入流的左拉奉為榜首,說明日本物質文明極大進步,文學趣味還有待提升。2這里,所謂curious的描述頗有意思,事實上,在當初的日人看來,《域外小說集》(以下簡稱《域外》)也是“古怪”或“二三流”。1909年《日本與日本人》雜志第508期“文藝雜事”刊有一則《域外》的出版消息,記者對周氏兄弟不無好感,然而也奇怪于他們不大留意“單純的法國作品”,更關注“革命的虛無的”俄國作品,以及德國、波蘭等偏僻的歐陸文學。3同時,這也是后來研究常見的描述方式,即是說,《域外》偏重介紹東、北歐文學,是出于某一種局限,如文學眼光不高,或存在文學之外的意識形態尺度,以“弱國模式”“弱小民族”等為代表。

      事實上,就19世紀逐步建構成型的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而言,與西方發現東方同步,世界文學也是以國民文學為基本單位,表現出一種從邊緣(東方)向中心(西方)的靠攏。其中,先進國不僅向外輸出文學概念、經典作品,同時提供一個先定的文學價值序列(correct order),對后進國有“天然”的規訓作用。這種情況下,只有顛倒或超出了一定秩序所描述的“文學世界”之學習者,才有可能被稱作curious。具體到英國之于日本、日本對于《域外》,包括后來我們對《域外》的描述,諸如此類的“文學”判斷本質上都可以歸入一種權力話語。

      20世紀初年《學燈》給出的這份文學排名所以“古怪”,是因為明治日本開始實現了某種模式轉換,從最初的模仿英文學,轉而接收另一個中心(即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規訓。《域外》的情況相對復雜,對其“文學性”的評價,特別是緣何關注東、北歐文學這一現象,此前研究提出過“弱國模式”或“弱小民族”等,如上所述,這些概括本身還有待追問。況且,“文學”在這樣的描述中似乎成為政治的附屬,這一點顯然與二周的理解有本質差異。為回應《域外》選擇的個別性,本文試從“世界文學秩序”這一晚清近代的文化處境切入,結合《文化偏至論》提出的獨特文明史觀,及東西方文明批判的視角,為《域外》研究補充一個新的維度——“作為方法的東西甌脫間”。

      《域外小說集》

      一、文明秩序與“否定性”的文明史觀

      近代以來,伴隨“西歐”對“東方世界”的發現,民族學、體質人類學、民族心理學等學科逐漸興起,提供了用來描述異域、落后地區形象的“科學”方式。這里,認識的框架先于認識的方式存在,因此,在不同的“科學”分類之間擁有極高的重合度,且最集中表現在“東/西”這一地理分別上。

      以人種學為例,19世紀西方人類學家、地理學家圍繞世界人種、地區等提出過不同的劃分方案,其中三分法被東亞各國普遍接受,直接催生了福澤諭吉的“文明開化論”。所謂三分法,是將世界人種分為非洲人種、蒙古人種與歐洲人種,依次對應時間軸上的野蠻、半開化與文明三階段,其中,東亞的中國、日本屬于半開化的蒙古人種即黃種人。三分法一度被晚清中國學人引為共識,梁啟超1899年在《清議報》發表《文野三界之別》,又參照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正式為近代中國輸入“文明—半開化—野蠻”的文明進化理論,即“走向近代”等于“走向西洋”。

      在這一大環境中完成知識儲備,且切身感受到民族空間擠壓的周氏兄弟,很早表現出對東西空間、民族現實的關注。查《周作人日記》,1902年9月25日收到魯迅寄自日本的包裹,其中有一套當年8月三松堂發行的《最近清國疆域分圖》4,除收中國各省地圖外,還附《亞細亞全圖》《世界圖》。周作人對《亞細亞全圖》觀摩最細,晚年審訂日記,又特地在上方圈注,當時應該給予他不少震動。僅日記所載,次年四月初六(農歷)“上午看地圖,亞洲一份”,9日“考究地圖,亞洲大陸黃色渲染者,日就削矣,觸目驚心,令人瞿然”。

      值得注意的是,三松堂1905年發行過同一系列的《五大洲分圖》,周氏兄弟當時都在日本,應該更易接觸。其中《歐羅巴全圖》一幅,可見20世紀初年歐洲大陸的空間歸屬,如芬蘭、波蘭劃入俄羅斯,匈牙利劃入奧匈,屬于現實政治版圖上的“亡國”或“弱小者”,即后來反復被敘出的被壓迫民族線索。然而另一方面,可能更重要的還是,與這一現實政治處境同步,芬蘭長期被西歐視作“東方”或“準東方”,18世紀中后期歐洲人種學說將芬蘭人劃為蒙古人的后裔,至于東歐的俄國、波蘭是“被奴役”的斯拉夫人,slav一詞與英語slave、法語esclave本身就有淵源關系。此外,與文化資本積累更多的拉丁民族相比,德國一度被稱作“森林民族”,長期處在德語文化輻射下的北日耳曼諸邦,如挪威、丹麥等,即便位置高過“蒙古后裔”的芬蘭,在“文明的西歐”看來也只能是北方蠻族。如果按照這種讀法,將這幅《歐羅巴全圖》與《亞細亞全圖》連讀,所呈現的實際是一幅“歐亞大陸的文明等級地圖”,從西歐文明國向東,依次漸及芬蘭、挪威等北歐諸邦,俄國、波蘭等東歐國家,終而至于泰東的亞細亞,人種、地區文明程度依次遞減,同時這也是周氏兄弟等晚清近代學人真實面臨的“同時代世界文學(文明)”的基本秩序。

      在這一語境下,所以認為《域外》“古怪或二三流”,一定程度上是就“非歐羅巴”地區的語言文學與“19世紀文學主流”(Hauptstr?mungen)的英、法文學之間的“空間距離”而言,此后這一秩序以刻板印象的方式一再被鞏固。換言之,處在19世紀后期“西歐文明”話語的規訓下,《域外》“發見”的北歐、東歐,因為民族、地域、語言甚至人種等條件的限制,一開始就不具備進入“同時代世界一流文學”的資格。

      事實上,當“某一種文學形象”被經典化,尤其是在19世紀逐漸推展的“純文學”概念的掩護下,越來越凸顯其經典性和超時空一面,則任何關于“意識形態”“普遍性”的質疑,先天就被認為是落后(backward)、沒有教養(uncivilized)與應該羞恥的。其間邏輯可以簡寫為,西歐文學=世界文學=純文學=近代文學,否則,即屬支流、非純與不具備“普適性”的,至少也只能是“二三流或古怪”,此外并沒有其他選擇。考慮到19世紀西方“發現”東方,與“東方”向西方靠攏這一雙線推進的世界文學建構過程,對于迫切需要擺脫“落后”設定的接受者而言,接受一套現行的標準是相對容易的選擇,而很難同時對觀念問題產生自覺,更遑論有質問的勇氣。

      這里,需要簡單提及魯迅與德譯“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的關系。如前所述,德語包括德語文學在18世紀之前的歐洲并非一種優勢語言,1780年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仍然認為,德語和法語相比是一種“半野蠻”(halb barbarischeSprache)和“粗糙”(grob)的語言。5此后經赫爾德、格林等學者致力本民族語言、文化的整理,19世紀中后期以一系列“世界文學史”“世界文學文庫”的出版為標志,初步落實了歌德“世界文學”的理念,其中就有對魯迅影響頗大的謝來爾《文學通史》,以及Reclam刊行的萬有文庫等。6如此,在英文學、法文學前后相接的“大脈絡”下,處于“半開化與半文明之間”的德語文學視野,具體到其所延展的更東方、同時意味著更完整的“世界文學”的認知,也就具有了重新激活“既有文學秩序”的意義。雖則這一“世界文學”同樣也有其中心性(即普魯士帝國統一的意識形態屬性),不過,對“有心人”而言,另一個中心的轉換本身就暗含了抵抗、突破思維定式的意義,譬如,幾乎與周氏兄弟翻譯、出版《域外》同時,夏目漱石于1909年3月與學生小宮豐隆一起定期組織德文學讀書會,閱讀俄國作家安德列耶夫的作品就是重要內容。

      因此,如果說《域外》在芬蘭、波蘭、匈牙利等“古怪的民族”這里發現了“文本之內”或甚至有可能“超乎具體文本”之上的“秘密”,那么這一問題意識,最根本地就源于這些“異域新聲”對東、西方文明觀念的顛覆,即“評騭文明”的眼光。

      前已述及,19世紀“西歐文明秩序”對世界空間的劃分,很大程度上是以進化論為始基。這其中的關系復雜糾纏,劉禾在《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一書的序言中,將文明論與進化論之間的這種“歷史同構關系”概括為:“歐洲人在海外探險的過程中,將分布在空間的人群差異整理為歷史的差異,也就是把空間的分布詮釋為時間的分布,又將時間的差異解釋為文明進化程度的差異?!笨臻g問題時間化、時間問題歷史化,核心在于單一中心、直線式的文明進化史觀。這一歷史進步主義的理念,部分基于歐洲啟蒙時代的理性思想(如亞當·斯密的社會階段論),同時也受近代以來地理大發現的鼓舞,其構擬本身就帶有樂觀主義的色彩,甚至“在時間上早于達爾文提出的生物進化論”7。即是說,分析20世紀初的文明進化話語,應該對生物進化論與社會進步理論有所區分。

      不同于這種絕對樂觀的“文明遞進論”,周氏兄弟留日時期通過“文章新生”視角展開的首先就是對所謂文明話語,即“文明究竟為何物”這一根本性問題的追問:“第不知彼所謂文明者,將已立準則,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諸中國之文明乎,抑成事舊章,咸棄捐不顧,獨指西方文化而為言乎?”需要注意的是,與《文化偏至論》同時,魯迅另外還撰有一篇《人間之歷史》,兩篇論文分別從文明發展形態、生物進化論的角度梳理既有知識譜系,結合前述“歷史進步主義理念”之構擬,則這兩篇論文前后相應,有意厘清科學的生物進化論與人類社會(文明)的發展形態,表現出某種計劃性。8

      具體就梳理“文明發展史”的《文化偏至論》而言,“蓋文明之朕,固孕于蠻荒,野人狉獉其形,而隱曜即伏于內。文明如華,蠻野如蕾,文明如實,蠻野如華,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這里,“蕾—華—實”構成一組頂針式的喻體,文野之間的關系也被“相對化”,即文明發展的具體形態不再是“野蠻—半開化—文明”的直線遞進,真正的文明進化需要主體不斷檢省自身,以恢復“野蠻”時期面對“文明”的最初否定精神,只有獲得這種否定精神,才擁有克服自身、檢視他者的能力。所謂文明史,也正是無數次這種“內部否定”的斷點之連接,屬于一種文化系統自我發展的最理想的狀態。如此,《文化偏至論》得出的文明進化觀,甚至是可逆的,呈現出需要不斷循環(或否定)的特征,更準確地說,在“野蠻—文明”的進化鏈條上,作為某一階段文明的既得者,如果故步自封,也可以倒退成為“野蠻人”甚至“蟲獸”,相反,處在“半開化”狀態的野民,因為毫無“過去”的負擔,反而可以更順利地步入“當下”文明的進化之途。

      “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從宏觀角度看,世界文明的“進化”乃大勢所趨,在微觀環節上,“進化”的過程是一種非直線的、由無數個波折狀的自我否定構成。同樣是不滿于當時的“直線進化”邏輯,與章太炎的“俱分進化論”相較,如果說“善亦進化、惡亦進化”最終指向的是對文明進化本身的消解,二周則是將“惡(或否定性)”看作“就善之道”,通過對人的“內面精神力量”的召喚,以實現一種辯證的、不斷更新的可能性。由此,《文化偏至論》實際上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文明史觀,即一種“否定性”的文明進步史觀。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文明史觀的材料來源其實相當駁雜,包括進化論、尼采超人與永恒輪回說、施蒂納“極端之個人主義”等“同時代”西方學說。這些學說背后的思想脈絡參差不齊,甚至可能完全相反,而且,考慮到魯迅參考的大多是明治日譯,其在“反映原意”上也可能存在問題?!段幕琳摗芬浴半s湊”的形式,在19世紀中后期這些浩如煙海的哲學、科學和文學論述中有效截取自己需要的“片段”,起到支撐作用的顯然主要是言說者自己的意見。

      二、“甌脫”與“文野之見”的歷史延續

      就二周獨特的文明進化史觀而言,所謂“野蠻”,并不是指“退化”到人與文化的原始狀態,持有這種誤解,是因為仍然站在直線進化的軌道上,將野蠻與文明的關系絕對化。“文明如華,蠻野如蕾,文明如實,蠻野如華”,這里“野蠻”也是修辭性的,指向一種未被既有文明馴化的持續生長的能力,在此基礎上,表現為破壞、越軌、偏離等否定性的形式,帶動整個文化系統更新甚至重啟。通常情況下,當一種文明被經典化,“歷時既久,入人者深”,那么系統內的野蠻力量所感受到的壓制強度也就越大,而且,往往正是因為對規范、共識等表達出的“否定性”,才被大多數描述成為“野蠻”。在這里,野蠻、反叛和個性、自由等因素密切相關,構成文明進步的必要條件。

      19世紀中葉以降,伴隨歐洲大陸上民族獨立與解放的浪潮,東歐、北歐催生一系列民族語言、文化的復興,這在《摩羅詩力說》的世界地圖上稱作“新起之邦”,與“古文明國(東方)”“新文明國(西歐)”構成三個共時存在的序列。在魯迅看來,這些“新起之邦”,縱使“文化未昌”,主體的“我”卻能毫無負擔,同時受到拜倫代表的十九世紀初葉“神思宗”文學、尼采代表的十九世紀中后期“新神思宗”哲學等十九世紀文明系統內部的否定力量影響,文學創作日益蓬勃,“自振其精神而紹介其偉美于世界”,即以一種“自具主體”的方式真正進入到“世界文學”的空間。

      與《摩羅詩力說》中的“東方古文明國—西方新文明國—新起之邦”相應,周作人《哀弦篇》一文,對這些“新起之邦”有一個更形象的概括——“東西甌脫間”,意即東亞與西歐的中間地帶。需要注意的是,“甌脫”一詞是兩漢時期對匈奴語的音譯,亦作“區脫”,屬于漢語中較早出現的外來詞,本身就有鮮明的華夷文明碰撞的歷史記憶。進入漢語詞匯之后,也自然折射出這樣一種文野之辨的秩序感。事實上,如果周作人這里只需要表達出“地理邊界、中間地帶”(between)的含義,可以有諸多的選擇,不必起用一個帶有異域色彩的、相對更難索解的外來詞。

      雖則“甌脫”的匈奴語源已不可考,相似的字音還保存在突厥語、蒙古語中,如突厥語的ordu(斡魯朵)、蒙古語的otoγ(鄂托克)等,同時結合《史記》《漢書》等相關記載及歷代學人補注,可基本確定“甌脫”與北方游牧民族的名物制度有關。9現在一般認為,“甌脫”本義指邊境上的土室或帳篷,有偵查、防衛之用,后據本義引申、衍生“邊緣、荒地、邊界地帶”等義項,如《漢書·李廣蘇建傳》“區脫捕得云中生口”一句,清末王先謙《漢書補注》引用沈欽韓的說法:“區脫猶俗之邊際,匈奴與漢連界,各謂之區脫。”

      與“中原、江南”的繁華形勝相對,不能被漢化的“甌脫”這一“地理空間”長期以來被忽視,或者說,從來沒有被真正打開,它可以是一塊自然意義上的不毛之地,也可以是象征意義上的、中原文明輻射圈之外的文化沙漠,甚至還可以狹窄到變成一條僵硬的、不言自明的界線??傊徽撃姆N用法,“甌脫”一詞都與傳統華夷的地理分界、文化沖突直接相關。雖則從兩漢到明清,歷代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民族之間的具體分界線可能發生“位移”,這種天然的分界感卻可以不斷強化,并在反復的言說中一再確認其秩序感。換言之,“甌脫間”既是地理的(如南北)、族類的(華夷),更是文化(文野)的,折射出漢文明“看見”他者(北方游牧文明)的方式。事實上,更多時候正是借助文化持有者的想象與闡釋,地理和族類才被賦予了似乎從來如此的文化秩序感。譬如,宋許亢宗奉命出使金國,北行至居庸關、榆關(山海關)一帶,“出關才數十里”,覺南北風物大異,這還是自然景觀的變化,不過他對此的解釋卻頗有意思,“蓋天設此,限華夷也”。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為風景之異附加了一個華夷文明論的注解。

      前文提到近世文明的等級秩序,這里又花費筆墨解說《哀弦篇》中“甌脫”一詞及其背后的漢文明結構觀念,意在說明,雖則“近代化”催生出“天下”到“世界”的全新認知,不過,就“自尊大”的價值觀念與某一優勢文明的秩序感而言,前文論及的西歐文明中心論、作為其反動出現的中日國粹論,包括與之密切相關的(泛)亞洲主義話語等,與傳統漢文化推行的南北文野之分,在邏輯上并無二致。

      晚清一代都是在“天下”轟毀后,重新建構起世界、國家的地理結構?!爸隆陛^早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過周氏兄弟的梁啟超,到1890年閱讀《瀛寰志略》才知道九州之外還有“世界”,這之后,近代東方知識分子多是按照西歐世界所劃定的文明秩序,包括其言說方式如民族、地區等接受中國在其中的邊緣位置。如梁啟超在《文野三界之別》一文中所言,“欲進吾國,使與泰西各國相等,必先求進吾國之文明,使與泰西文明相等”,直接將國家、文明與地理空間掛鉤。應該看到,這種“邊緣感”的習得,首先需要承認一個自外于“我”的“世界中心”,并據此在“西化”和“近代化”之間建立對等關聯,“我”正是在完成“西化”的同時,實現“新”“舊”之間的位移。

      從“南北”到“東西”,從“華夷中心”到“世界邊緣”,在近現代“世界秩序”的諸般變化中,言說者無論如何更新,仍然處在一個“(被)支配的文明秩序”中。區別于同時代中日學人的同質化表述,周氏兄弟對“舊有之文明”包括中國在“二十世紀世界”位置的判斷,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邊緣感,“夫中國之立于亞洲也,文明先進,四鄰莫之與倫,蹇視高步,因益為特別之發達;及今日雖彫苓,而猶與西歐對立,此其幸也”。此前,我們對魯迅“全盤反傳統”的印象,基于新文化之后,他在針對某一特定文化現象時的“片段”表述,至少是有所局限的。事實上,周氏兄弟留日時期文章觀、文明觀的表述相對平和,也更完整,即是說,他們往往是在面向一個時代問題發言,并充分顯露出思路的完整性。

      以《文化偏至論》提出的這種自具主體、否定性的文明史論為支撐,即便面對近代西歐文明話語的沖擊,“文明的中心”是否存在這一點也是可疑的,結果二周并沒有如大多數人一樣,輕易倒向另一個中心——西歐,《域外》《文化偏至論》等呈現出的實際是一個“多中心”,或曰“顛倒其中心”的世界景觀。

      三、作為方法的“東西甌脫間”

      吾傾耳九州,欲一聆先世之遺聲,乃鮮有得,而瀛海萬里之外,猶有哀音,遙逴相和,雖其為聲各以民殊,然莫不蒼涼哀怨,絕望之中有激昂發越之音在焉。蓋東西甌脫間民,其氣稟兼二方之粹,故感懷陳跡,哀樂過人,而瞻望方來,復別懷大愿也。

      ——獨應(周作人):《哀弦篇》

      與《域外小說集》同期,1908年底周作人在《哀弦篇》中比較近世文章,正式提出“東西甌脫間”這一說法。一方面有感于東方古文明國的衰微,“昔日釋迦、摩訶末之故土,今幾為寂寞之鄉,而華國亦零落”;另一方面,對19世紀壓倒性的西歐新文明包括其文章旨趣,同樣也不以為然。如同年周作人翻譯契訶夫《莊中》,收入《域外》第一冊,譯后附記就明確指出:“(契訶夫)凡所為文,旨趣與西歐迥別?!?0這一描述實際也能概括《域外》的一部分特征,即是說,當二周搜求異域新聲時,確乎存在一個“文章本體”上越過西歐(或至少與西歐對等)的目光。

      這是“東西甌脫間”的第一個層面,即《域外》對“近世文章旨趣”的把握一定程度上是實指性的,可以落實到《域外》占比最大的北歐、東歐作家作品。契訶夫之外,俄國作家安特萊夫、迦爾洵等現在一般被視作象征主義文學的先驅,波蘭的三篇都來自顯克微支,而顯克微支190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當時世界知名的作家,此外還有明確列入預告中的挪威作家畢倫存,也是190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諸如此類,如果單看《域外》的目錄,很難說是“落伍”或“偏僻”。不過《域外》的文學旨趣并非本文討論的重點,這里需要展開的是第二個層面——作為方法的“東西甌脫間”,側重這一地理文化空間的象征意義,即它同時面向東西方兩種文明話語的批判性。

      《哀弦篇》上述一段,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直觀的、進一步索解“東西甌脫間”地理文化屬性的參照系?!案袘殃愛E”即“復古”“懷舊”,同時象征舊有之文明的東方,“瞻望方來”指對“未來”的“先覺”,對應一個遙遠、尚未被具體化的“域外”。這里,空間與時間的關系是扭結的,“甌脫間”正處在這一團扭結的中心,作為“交通之地”的位置被凸顯出來。需要指出的是,作為“新生”甲編的一部分,《哀弦篇》與《域外》,包括與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論文之間,本身就構成互相說明的關系,而且,考慮到二周早期的合作習慣,《哀弦篇》也有可能經過魯迅的潤色,至少在“東西中間地帶”這一地理文化空間的“發現”上,頗能代表二周的共同意見。

      19世紀中后期,以德國、俄國為先導,北歐、東歐各民族國家在師法英、法文學的基礎上,掀起一場本民族語言、文學與文化復興的熱潮。小說、詩歌成為置身其中的作家們發聲的重要方式,即《摩羅詩力說》所言“顧瞻人間,新聲爭起,無不以殊特雄麗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紹介其偉美于世界”。應該看到,在二周早期論文中,民聲、心聲之間的區分度不大,均指向“內面精神”之發揚,“凡人之心,無不有詩”,由此推己及人,“心聲”也是“民聲”。與這種民族語言能力、表達能力的恢復同步,現代民族觀念與個人意識也真正覺醒,更準確地說,是在充分發現、張揚個人主體性的前提下,進而延及民族的主體性,亦即《域外小說集·序言》所說“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在”的意義。

      概言之,在北歐、東歐崛起的這一系列文化包括政治獨立運動中,首先受到沖擊的就是19世紀以西歐為中心的政治、文明等級秩序,《域外》注目的北歐、東歐諸邦,也正是在擺脫了作為西歐邊緣或文化附屬地位的意義上,確認其自身的存在,此即“東西甌脫間”之于西方文明的批判性;同時,對于東方文明古國由來已久的“自尊大”,即另一種植根于夷夏之辨的“文明等級論”,二周實際上抱有更激烈的批判態度。這一夷夏之辨,在近現代中國、日本等被迫開眼看世界之后,表現為以漢字文化圈為中心、由東亞到西歐的文明遞減說,所謂中體西用、和魂洋才等均是這一東亞文明優越感的體現。

      事實上,無論近代以西歐為主體的世界文明秩序,還是古已有之的華夷天下觀,包括它在近代的諸多變體如東方文明論等,其論證自身合法性的方式,都在于將文明視作某一種純粹的、“去歷史”的靜止物,可以隨時間不斷獲得“量”的累積,而不會逆向減損。如此建構出來的,是一個單向度、以“自我”為中心,而將他者劃入“邊緣”的“世界文明史”。雖然在程度上或有差異,這種“文明世界”都表現出相似的封閉性。從二周提到的“甌脫間”地帶來看,如俄國、芬蘭、波蘭、匈牙利等,對西歐而言,它們一度被劃入異己的東方,而在近代東亞視角來看,卻無疑又要歸入西方蠻夷。如此,“西方中的東方”與“東方中的西方”在這里發生顛倒與重合,而“甌脫”一再被敘述與放大,也就有了挑破二元結構的關鍵意義。也就是說,作為一種批判的方法,“東西甌脫間”最根本的指向性并非某一種文明論,更關乎這種權力結構本身。

      一定程度上,《域外》對“東西甌脫間”的發現,與章太炎的“印度”闡釋以及由此延伸的批判西方殖民話語的銳度,最初都是起于“西方的沖擊”,即對19世紀西方文明中心論的自覺抵抗。同時應該看到,當反駁《新世紀》認為漢字“野蠻”的說法時,章太炎揭破“文野之見”的虛偽后,仍然選擇站在文明論的另一端,即論證漢文明有比西方更優越的地位,為此,他通過召喚“國粹”通向的仍然是翻轉現有秩序,而非指向這個秩序感本身。

      質言之,《域外》所關注的俄國、波蘭、芬蘭等“新起之邦”,包括其語言文學,不論在英法等西方文明國,還是中國、印度等東方文明古國看來,都只能是蠻荒、落后的存在。二周選擇、用來撬動既有文明秩序的“關鍵”,恰也在這一被雙方描述、規定為“半開化”的邊緣地帶,進而也就觸及一個取消其中心、或各自保有其中心的“世界景觀”。

      以上,主要闡釋了“甌脫間”作為一種批判方法的意義。在此基礎上,本節還想就《域外》的地域空間與后進國近代化思路之間的關聯性,略作延伸,以進一步釋放“東西甌脫間”的歷史意義,即在所謂東西文化沖撞的時代背景下,《域外》試圖重新激活的“古國文化(文章)新生”的隱喻。應該看到,作為起意、完成于日本東京的一本異域小說選,《域外》本身就伴隨東、西方多種文明話語的沖撞,我們在閱讀《域外》包括“東西甌脫間”這一地理設定時,核心也在要充分體驗“西洋的沖擊”“東方的衰微”這一雙重心理壓力,以及在相似的背景下,曾經橫向展開的同時代諸多回應方式。在此基礎上,也許才能更好理解《域外》譯者的思路。

      自19世紀中后期以來,“落后的東方(或非歐羅巴)”之于“西方沖擊”的回應方式復雜,本文為敘述方便起見,大致圖解作三類:其一,以西歐文明為目標,如吳稚暉《新世紀》等“世界人”的訴求、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等,大致思路都在重新轉換一個異己的中心,以自我交付為代價獲得“文明開化”的合法性;其二,本地區(民族)優越論,如日本的早期泛亞洲主義(Pan-Asianism),在此基礎上的國粹主義、漢字統一會、儒教文明圈等提法,俄國“一切斯拉夫主義”(Pan-Slavism)等,都是為抵抗西方中心而重新敘述了一個自我為中心、他者為邊緣的權力結構;其三,東西方調和論,如,恰達耶夫基于俄國在歐亞大陸上的特殊位置提出“第三方向說”,是俄國有長期淵源的“西方—俄國—東方”命題之代表,又如,日本明治維新后期流行一時的茅原華山“第三文明說”等。

      應該看到,像二周這種以“地域”概念,或改造之后的“地域”作為近代后進國家人民解決自身政治、文化困境的思路,有其普遍性。特別是,茅原華的“第三文明說”一度影響到同期中國知識分子的論述,與二周的“東西甌脫間”表面上相似,也有更多可以比較的空間。1910年前后,茅原華山在《第三帝國》雜志上發表多篇文章,提出東西調和的三階段文明論,即將世界(歐亞)文明分為北道、南道,其中日本屬于南道文明,是靜的、靈的、直覺的,歐洲文明是動的、肉的、理性的。與此同時,日本處在近代以來東西文明的交界帶,蘊含了指向未來一種更健全“第三文明”的條件。這種將自身作為充分容納東、西方兩種文明的容器,希望以此快速步入近代化的思路,也影響到同期李大釗、蔡和森等的相關論述。11應該看到,所謂東西文明調和論,仍然是在二元框架的內部思考,對簡化之后的東方、西方進行“調和”,某種程度上接近儒家的“執其中道”。然而,在充分解放、看清自身力量(主體自覺)之前,這種調和實際上很難解決任何問題,往往容易落入一種妥協或模糊不清的混沌狀態。

      無論自西向東的文明遞減論,由東向西的文明遞減論,或取其“中道”的東西方調和說如第三類文明論,都是依靠文學(文明)資本的積累,或聲稱有此種積累為條件,用傳統構擬一個永恒不變的合法性,在這一論證邏輯上,歐化、國粹包括第三文明說之間并沒有太大差別,甚至可以說,作為應對“西洋的沖擊”之方式,其框架本身卻是對立面提供的。如此,作為“擬態”存在的后進者,在二周看來最根本的問題出在“自我的喪失”。

      這就涉及“東西甌脫間”的第三個層面,即它重新回歸到本體的、有關“古國文化(文章)新生”的隱喻意義。結合《文化偏至論》提出的獨特文明史觀來看,“新起之邦”之所以能夠更快通向文明,在于其內具一種否定性的、剛健質樸的生長能力,具體指的是不被歷史傳統、西方話語等轄制的“自決”地位,在此基礎上,才觸及如何使用既有資源的問題。通過在“作為實體存在的北歐、東歐文學”與“中國文章本體”之間建構某種映射關聯,二周在這里提出的是一個關于如何接通歷史傳統、拿來域外新源的方式,可簡單概括為“以我為主”“取今復古”。

      “異域”作為一種理想鏡像,對于它的打量、選擇方式,本身就能折射二周關于中國新文章的某種預期。需要補充的是,就第一層“域外文術新宗”而言,“東西甌脫間”指向19世紀中后期以來北歐、東歐文學,《域外·略例》稱為“近世文潮,北歐最盛”。周氏兄弟最初關注到這一地域,一定程度上受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潮》的影響,也就是說,《域外》是在認可英、法作為19世紀文學主潮的基礎上,延及19世紀末葉以來歐洲大陸上的思想文藝變遷,進而給出俄國、北歐文學為主潮的“近世”預判。而且,這一文學的“近世性”判斷,并不限于《域外》時期。此后北歐、俄國文學一直都是魯迅文學譯介的主脈,至1928年底成立朝花社,編譯發行《北歐文藝叢書》《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等,“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扶植一點剛健質樸的文藝”,以東、北歐文學為新宗,甚而具體到某一文章樣式即短篇小說,藉此為中國輸入“一點剛健質樸”的文章精神,這里,無論就關注點還是文章更新的整體思路,前后都呈現出延續性。

      前文重在分析“甌脫”的文化批判意義,同時也應該看到,作為另外一個框架它本身也會消解意義與可能性,甚至,在上述分析的過程中,《域外》釋放一部分可能性的同時也在擴大它的片面性,即如“甌脫”所格外強調的對“東西二元結構”的反抗,對文明規范偏至的再偏離等。由此出發,需要重新指出的是,《域外》真正發現或以為他們發現了的,歸根結底還是文章自身的秘密,如安特列夫、顯克微支的作品所呈現,所謂“壓制”“不自由”甚至不是任何外在的、異族的現實擠壓或話語轄制,更多還是來自同類、習俗、觀念的隔膜,這里,反抗性的文明話語被一種更普遍,或者說更巨大的力量所“包裹”,即充滿情感力量的“個”的文章、真正的詩人與文章家,對于一切終將演變成群體所有物的觀念世界之先覺性。

      可以說,《域外》之所以“古怪”,在于其對“近世文潮”的判斷至為“主觀”,做出這一個判斷的主體,即不是來自西方的、19世紀世界文明的“立法者”,也并非輕視或無視西方知識體系的一般國粹論家。甚至在大多數時候,這個“我”在表面上與其他的“我”別無二致,只有在做出這個判斷的過程中,我們才可能真正看見“我”的形象。這里,將“反抗的政治”內化為心聲的內部景觀,而非外部的限定或形容,《域外》所呈現的文章性(Literature),終極的、作為本質性內容存在的也仍然是這種基于“個體”自覺的反抗,或曰文章的否定精神。

      《域外》注目“東西甌脫間”,將這一偏僻的地理空間激活、打開,具體化為北歐、東歐等“新起之邦”,是為中國輸入文苑新聲;與此同時,作為對西歐文明中心觀、華夷文明論及一切文明權力結構的批判,二周在“文明史觀”上,也賦予了“甌脫間”以中國文化、文章“新生”的象征意義。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域外》《摩羅詩力說》在起步階段提供了一個“近代(東方)”如何認識自身、實現文明(文學)近代化的思路。即對于“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個體”與“背負某一民族歷史傳統”的“我”而言,所謂新、舊、東、西這種“所有格”的分類(或限制)毫無意義,重要的在于不僅能在知識上同步更新,“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而且能夠“保有我的主體性”,意識到終于是“我在看見、言說”,在此基礎上,才能有所創造,即“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

      (因排版需要,注釋從簡,如有需要請查看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