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沉默》:書寫森林生命及其價值
內容提要:陳應松的長篇小說新作《森林沉默》以森林與生活在森林里的人為主要內容,以彰顯生命與生命價值為核心。它突破了傳統觀照自然景觀的審美方式,又超越了生態文學觀照自然景觀的路徑。不僅如此,《森林沉默》還突破了底層文學的創作規范,展現了底層人的精神價值,為物質主義盛行的現代社會提供了精神救急的良方。相對于陳應松而言,《森林沉默》既延續了陳應松的個人創作風格,又突破了既有創作模式。
關鍵詞:陳應松 《森林沉默》 生態文學 底層寫作 精神救贖
神農架對于陳應松來說,是一塊寶地。在去神農架掛職之前,陳應松已經發表了大量小說,有些小說頗有影響。他的早期小說《黑艄樓》發表后,就引起過比較大的反響。1990 年代末期發表的小說《雪樹瓊枝》也廣受好評。但是,從這些小說所引起的效果來說,還沒有達到他所期待的高度。大概是世紀之交,陳應松到神農架地區去掛職。這次與神農架的零距離接觸,徹底改變了陳應松的文學生涯,也徹底改變了陳應松的文學命運。取材于神農架的小說《松鴉為什么鳴叫》《馬嘶領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等,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文學聲譽。陳應松的一系列關于神農架的小說之所以引起了比較強烈的關注,與其時中國所興起的兩股文學浪潮——生態文學與底層寫作有關。世紀轉型期,中國經濟飛速發展,但是,自然環境遭受到嚴重破壞。關注自然環境的生態文學順勢興起了。陳應松的小說,像《云彩掠過山崖》《神鷲過境》《豹子最后的舞蹈》《牧歌》等,無一不是精彩的生態文學篇章。新世紀之交,底層文學成為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學潮流,陳應松取材于神農架地區的小說《馬嘶領血案》《太平狗》等,為底層寫作添加了嶄新的元素。這些取材于神農架地區生活的小說,使前期游離于文學潮流的陳應松找到了文學的支點。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社會飛躍發展的國度來說,文學無疑是發泄社會情感、表達社會認知最好的媒介。因此,在中國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相應的文學創作潮流也隨之應運而生。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誕生;改革開放成為國家共識之后,改革文學大潮應運而生。與此同時,借鑒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創作潮流也在中國四處開花。新寫實小說誕生于商品經濟大潮之中。“現實主義沖擊波”肇始于農村改革和國企改革之際。在中國社會發展的每一步,文學起到了釋放情感,凝聚共識的作用。反觀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之前的創作,不難發現, 他的小說雖然有較好的藝術表現力,但是, 無法與社會發展、文學潮流共振。因此,他的小說難以獲得更廣泛的認同,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陳應松對神農架地區生活的書寫, 就讓批評家迅速地在生態文學、底層寫作潮流的坐標中為他找到了位置,他的文學才華也順理成章地得到了認可。
不過, 近幾年陳應松創作的視野似乎離開了神農架。他創作了大量關于山川、森林的散文作品,這些散文作品后來結集為《雪夜》《穿行在文字的縫隙》《村莊是一篷草》等。其中《大九湖之戀》《天境貢山》最能代表陳應松散文創作成就?!洞缶藕畱佟贰短炀池暽健匪坪跤肿屓丝吹搅岁悜苫隊繅衾@的神農架的影子。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問世,正式宣告陳應松最終又回到了神農架。陳應松的筆觸雖然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神農架,但是,他的新作是否是既往創作的慣性滑行呢?相信讀者都有這樣的顧慮。
一
《森林沉默》對于陳應松來說,是一部有著特別意義的作品,是他的寫作再度回到神農架的標志。《森林沉默》描寫了咕嚕山區(即是現實世界的神農架地區)的生活, 也寫到了咕嚕山區形形色色的人,觸及咕嚕山區方方面面的社會生活。不過,相比較陳應松此前“神農架系列小說”而言,這部小說的突破性價值和意義是多方面的。
《森林沉默》是一部專注于書寫自然的小說。書寫自然是中國文學的悠久傳統。中國古代文學關于自然的書寫,長期以來存在著“比德”和“暢神”兩種傳統的審美觀照方式?!氨鹊隆睂ⅰ拔铩钡淖匀粚傩耘c人的道德倫理、精神修養之間建立起同構關系, 以“物”的自然屬性比附人的道德倫理、精神修養。中國傳統文化以松、竹、梅比附人的高尚道德情操,其實就是“比德”這種審美意識的最典型表現。這種審美觀基于“天人合一”“物我同構”的審美思維,在“物” 與人之間建立起審美聯系,最終形成“物” 的自然屬性、倫理道德、審美理想熔鑄一體的審美境界。這種觀照自然的審美方式在文學創作領域最為典型最為集中的代表是屈原的《楚辭》。到了1990 年代初中期,自然風景的書寫,又讓自然回到了傳統的“比德” 的審美關照之中。張煒的《九月寓言》《柏慧》等小說中的自然風景“野地”,就有了一層道德的價值和意義,具有批判社會功利價值的意義。張煒這種書寫模式,到了新世紀仍然得以延續。隨著生態文學創作潮流的崛起, 較多的生態文學書寫自然時,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宣揚神秘主義,神秘的人物、神秘的物種、神秘的自然現象、神秘的事件等等是書寫的重點。小說家們如此書寫自然,其目的是為了喚醒人類的敬畏之心,從而達到敬畏自然的目的。這種書寫策略從一定程度上延續了“比德”觀照自然的方式。
與“比德”不同,“暢神”擯棄了自然的道德上的比附功能,著力發掘自然的獨立審美意義。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開宗明義:“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壁, 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弊匀坏莫毩徝酪饬x在劉勰這里得到了確認?!皶成瘛钡膶徝烙^照方式所發現的自然的獨立審美內涵,其實是審美主體的情感、意識與思想的投射。它標志了中國古代人審美意識的覺醒和發展。謝靈運、陶淵明、王維的詩歌都是“暢神”審美意識的充分體現。新世紀生態文學倡導書寫人和自然之間和諧共生的關系。但是,仔細觀察這一類作品,我們可以發現其審美觀照方式基本是傳統“暢神”的再現。這一類生態文學以人類的情感、精神來觀照自然,使自然景觀成為作家的“第二自然”。陳應松的小說《云彩掠過山崖》《牧歌》等,都是延續了這樣的創作路數。
進入到現代文學時期,鄉土文學興起。鄉土文學關于自然的書寫,帶有獨特的地域意義,彰顯了獨特的地域特色。自然書寫也因此多了一層地方志的意義。蹇先艾、裴文中、許欽文、蕭紅、沈從文等作家筆下的自然風景,作為地方色彩而進入到讀者眼中。這種書寫自然的方式一直在新時期文學中得到了發揚光大。汪曾祺、賈平凹、李杭育、劉醒龍、莫言、蘇童等小說家筆下,自然風景作為地方色彩,為他們的作品增添了不少審美意蘊。
總而言之,小說家筆下的自然無非是以“比德”“暢神”的審美眼光來觀照自然, 或者發現自然獨立的地方志意義。《森林沉默》是一部敘寫自然為主的作品。它能找到新路么?陳應松也是寫自然的老手。但是, 他不得不思考, 是延續傳統的“比德”觀照自然景觀的方式,例如《世紀末偷想》?是繼續《云彩掠過山崖》《牧歌》的創作路數, 一路沿著“暢神”的審美路數走下去?還是像《望糧山》《獵人峰》那樣,著力書寫具有地方志意義的自然?
我以為陳應松近幾年在一系列書寫高山、森林等散文里,一直在尋找創作新變的機遇。到了《森林沉默》,他找到了新的路數?!渡殖聊纷畲笠饬x和價值就在于, 他超越了傳統的“比德”“暢神”兩種審美觀照,也不把咕嚕山區的森林作為具有地方色彩的風景來展覽,而是把咕嚕地區的森林作為生命體來書寫。他說:“人類對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遺忘已經很久了,甚至感覺不到遠方森林的生機勃勃。那里藏著生命的奧秘和命運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還沒有像人類那樣從森林中走出來,它們成為了最后的堅守者?!雹僬驗殛悜砂焉挚醋魇巧w,森林就不是神秘的、令人敬畏的描寫對象了,而是充滿了生命氣息的聚集地。
森林書寫在小說敘述中比較普遍。森林往往作為故事的背景而展開,或者是作為人物活動的空間而展開。到了近20 年,隨著生態文學的崛起,森林又作為神秘對象而進入到作家的敘事視野。到了陳應松的《森林沉默》,聚焦作為獨立的生命體而存在的森林?!渡殖聊芳氈氯胛⒌財懥松值拇合那锒?,也書寫了森林的早晨、中午、晚上的千姿百態,濃墨重彩地勾畫了森林里植物的蓬勃生命氣象?!渡殖聊防?,樹是有生命的,“樹跟人的命運一樣的,只是它們全都無聲,沉默和忍耐是它們全部的生命”②。小說描繪了森林里各種樹木,頭發樹、拍手樹等等,也描繪了森林里各種各樣的草。僅就小小的茶園,有和茶樹爭奪生長空間的一年蓬、馬唐草、水苧麻、醉魚草,還有纏繞茶樹的懸鉤子、雞矢藤、蠅子草,和茶樹爭奪地盤的火棘、胡枝子、鼠李。也有給茶園增添生命活力的馬蘭頭、山茴香、鴨腳板、野茼蒿、豆瓣菜等,更有給茶園增添魅力與妖嬈的“紫色飛燕花、醉魚草花、醉醒花、紅色的迎春花、黃色的蕙蘭花、綠迎迎的連翹花、胡枝子的粉紅花、烏頭的紫花、還亮草花、大火草花, 恣肆開放,無拘無束”。茶園是森林的一角, 是森林生命體的一隅和窗口。
更重要的是,在外面人看來毫不起眼的草,也具有非凡的生命力。 普普通通的樹兜, 居然具有神奇的藥力,能讓藥鋪所有的藥力平添千百倍,具有非凡的療效。森林里還長著各種各樣的花草,具有出其不意的療效。木疙瘩的朽皮和款冬花、老鴉蒜、前胡一起熬煎,能治療婦科病和眼病。猴板栗是止咳化痰的良藥,陰地蕨是治療肺癆、蛇咬、疔瘡的良藥。諸多森林出產的植物,不僅僅是生命體本身,還是人類生命的守護神??撞涣艉腿舜蚨分?,受了重傷,生命垂危,是玃找的草藥,讓他起死回生?;ㄏ勺颖欢旧咭?,也是玃找到草藥,救了她一命。森林的植物不僅僅有著豐富的生命形態與神韻,是生活在森林中人們的守護神。
更重要的是,森林里的植物,還具有無法言說的生命信仰。白辛樹是祖父一家的守護神,守護著祖墳,也是“我”的棲身之地。為了給在縣城生活的孫子打一套家具,祖父決定砍伐白辛樹。在砍樹之前,祖父按照傳統習俗,開始喊樹。喊了幾天幾夜,仍然沒有降伏這棵樹。最后,還是貴將軍找到樹的軟肋,砍裂樹根的大瘤癤。白辛樹鮮紅的汁液流干,大樹才最終被砍伐倒掉。雖然樹被砍倒,被分解,甚至做成了一套家具。但是, 大樹的樹魂還在,還跟隨著家具來到了縣城。祖父夜間在孫子房間里喝水時,從水缸里看到了一棵枝繁葉茂、青枝綠葉的大樹;祖父還看到,小鳥在樹枝上亮著晶亮晶亮的眼睛。這一神奇的細節,無非表明,森林里的大樹生命不滅。即使是空間變了,由咕嚕山區到縣城,樹魂仍然出現在縣城里;即使白辛樹被砍伐被分解,樹魂依然無法消散。樹魂是森林之魂,也是森林生命的體現。
《森林沉默》還書寫了很多動物。不過在陳應松筆下,這些動物大都是在肢體上有殘缺的動物。在對這些肢體上有殘障動物的書寫中,陳應松發現了森林生命力的堅韌。小熊本來和熊媽媽一起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由于孔不留心生貪念,想吃熊肉,設計夾碎了小熊的睪丸,小熊也因此成為殘疾。但是,眾人還是不放過它,想出各種辦法想要吃掉它。在“我”的幫助下,小熊逃過了種種劫難,頑強地生活下來了。但是,小熊最終還是難逃厄運,死于眾人之手,成為人們口中食。雖然小熊最終命喪眾人之手,但是它歷經種種艱難,闖過了生命中一段又一段艱險,充分體現了生命力的堅韌。斷腿猴也經歷了類似于小熊的生命歷程。無論是小熊,還是斷腿猴,都以殘缺的肢體,頑強地生活了下來。《森林沉默》通過小熊、斷腿猴的遭際,展現了森林里動物頑強的、旺盛的生命力。
總體看來,《森林沉默》以生命作為觀照自然風物的立足點,寫出了森林里形形色色的樹木、花草、動物的生命百態。由此觀之, 《森林沉默》在自然風物的描寫上,的確是有所超越。
二
前文曾提起過,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能獲得比較廣泛的認同,和新世紀之交的底層文學的勃興有很大的關系。《馬嘶領血案》《太平溝》等都是底層文學的名篇。但是,在我看來,陳應松的小說被貼上底層文學的標簽之后,一度束縛了他的文學創作。對于陳應松而言,底層寫作只不過是他暫時停留的驛站而已。雖然他后來還創作過《一個人的遭遇》這樣的底層文學名篇,但是, 走出底層文學的藩籬,是陳應松不倦的追求。隨著《森林沉默》的問世,我們基本可以確定, 陳應松沖破了底層文學的束縛。
表面上看,《森林沉默》很像是一部底層文學作品。小說多處寫到“外邊”的人對于咕嚕地區的人的剝奪,甚至巧取豪奪。玃和爺爺曾背著一個藥兜去宜昌,一家店老板主動為祖孫二人提供免費食宿。最終僅僅付出了兩萬元買走藥兜。可是,商家一轉手, 就賣出近兩百萬的大價錢。來咕嚕山區修建飛機場的人,在咕嚕山區不斷掠奪山區的各種奇珍異草。他們在咕嚕山區,用各種不同的手段,占有本屬于山區人的財富。在山外人看來,咕嚕山區人冥頑不化,只配給他們創造財富與名利。林業局的工程師,為了在退休之前拿到更高一級的職稱,要求叔叔麻古帶他們去找植物學界不曾見到過的拍手樹、頭發樹。由于生理上的獨特性,玃被宜昌旅游公司宣傳為紅毛野人,吸引大量游客觀看。玃白天在景區展覽,卻夜宿景區外邊的大樹上。《森林沉默》似乎構建了一個底層文學的敘述框架,咕嚕山區的山民處于弱勢地位,不斷被山外的人所欺負、被利用, 成為山外人謀求利益的工具。
然而,《森林沉默》超越了底層文學的敘述邏輯,它不再為弱勢遭受欺凌而吶喊, 不再為弱勢群體的財富與人身被剝奪而呼吁。換而言之,為底層人的命運而鼓呼,已經不是《森林沉默》的基本主題。是的,有一些山外人以功利的眼光來打量咕嚕山區人。然而,還有人則把森林把咕嚕山區看作是精神高地、精神家園。花仙子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ㄏ勺邮且晃慌┦?,在城市里有著體面的工作。但是,她被周圍污濁的環境所困擾。因為天真,委身于師兄,最終她看穿了師兄是一位極端虛偽、名利至上的偽君子。他滿口仁義道德,背后卻是一副流氓做派,花重金買獎,為了成為學術權威,取代自己的老師,不惜詆毀自己的恩師。花仙子識破了這位師兄的真實面目后,毅然來到了咕嚕山區。在咕嚕山區,她從大山、森林那里找到了失去的羞怯、簡潔和堅貞。她享受著山間的生活:“山中何事?松花釀酒, 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漢倒懸,枕石漱流, 醉臥花影?!痹谏介g的生活,讓花仙子重新找回了自我,治愈了心靈的創傷?;ㄏ勺釉鴮懴略娋洌骸拔以谌碎g卑微低下\ 我在林中高貴清潔”。這句詩,最為妥切地表達了外邊的世界和森林兩個世界,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森林沉默》以花仙子為視角,鞭撻了花仙子師兄和山外人沉溺于物質和名利的齷齪不堪的靈魂,凸顯了“人間卑微低下”。但是,《森林沉默》的目的,不是從道德的立場來揭示花仙子師兄這一類山外人真實面目,而是著力表現城里人需要“高貴清潔” 精神來拯救的主題。
書寫咕嚕山區人“高貴清潔”,是《森林沉默》的主要內容之一。森林里活著的蕓蕓眾生和花草樹木、山川河流、飛禽走獸, 構成了和諧的生命系統:“在這里生活的人, 不會有極端的念頭。這兒的人做事比較隨性柔和,雖然窮,但內心有忖度,雖然遭了罪, 會原諒他人。因為在這里,每天都是這樣艱難的生活,到處都是對頭,不過萬物花草會勸慰你,寬闊的狂野和山川河谷會消解它。沒有絕對的懸崖,到處都可以轉圜,生活就是這么殘缺不全,一切都是合理的,沒有誰刻意與你過意不去?!鄙钤谏掷锏娜耍?深受森林地理環境、花草蟲魚潛移默化的影響,最終養成了善良、隨性的品格?!渡殖聊分饕楣潎@祖父、叔父麻古、“我” 一家三代人的命運展開。祖父是一位木匠, 以打棺材而聞名于鄉間。他手藝高超,為人忠厚,一輩子與人為善。叔叔麻古雖然為人古怪,思想迷信,但是是一位執念于土地的淳樸農民。他所有的理想就是種好包谷,因而與外邊的世界格格不入。正是對土地、對種包谷念茲在茲,叔叔麻古對鷹嘴巖這一塊在咕嚕山區看來非常危險的土地,格外癡迷。他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通過天梯,爬上鷹嘴巖,在哪里養蜂種包谷。對于叔父麻古來說,鷹嘴巖,是天上的樂園,他無妻無子, “最甜蜜生活就是峰子和包谷在眼前晃動, 并且看到它們和銀河星空一起旋轉,在清晨被所有的露珠浸潤,像自己淋濕的衣衫……” 這樣一位農民,自然難以為外邊的世界所接受,村里把他安排在飛機場做清潔,領在山里人看來不薄的薪水。但是,他仍然按照土地上耕種所形成的規則、習慣來應對一切,癡迷于在機場附近種包谷。最終,被所謂的規則所拋棄,只有回到山里,找到鷹嘴巖這樣一塊“天上的樂園”,在那里尋找到尊嚴和價值。在鷹嘴巖上,他和天地融為一體, 成為那一塊神奇土地上的唯一的生靈。后來, 發生了山崩,通向鷹嘴巖的天梯塌陷了,叔叔麻古最終只能留在鷹嘴巖上,魂歸鷹嘴崖。叔叔麻古這一人物形象是一個心思單一、心靈純潔的山里人形象,它是以森林作為生命體,融土地、草木、生靈、人為一體鍛造而成。
戢玃是《森林沉默》刻畫的另一位獨特的人物形象。他一出生就渾身長滿了紅色的毛發。長到20 多歲了,還不會說話。咕嚕山區人眼里,他就是一個怪物,是猴娃,是一只野猴子,不是人類。他被現代醫學也鑒定為非人類,他被看作是患有癡呆癥或是唐氏綜合征,但是,他智力基本正常;他被看作是超級返祖,但是骨骼測定,“亦猿亦人”; 雖是現代智人,但是骨骼、生理又有諸多猿類特征。然而,作為生命個體的玃,無法通過科學的手段來厘定。在花仙子看來,玃有著一般人所不能擁有的智慧和靈氣。他能細致入微地分別出各類植物和花朵,能辨明各類植物的藥用功能。他能看懂山川河流與云彩,懂得森林。他懂得森林里的各種飛禽走獸。在花仙子這位城里博士看來,玃是一位獨特的生命體,是森林賦予人類的智慧、靈氣的象征。他知道只要與萬物為善,世間萬物就會把他的秘密情愫給他。因而,玃從根本上是森林的精靈。正因為如此,美麗的花仙子不惜把自己的身體主動交給了玃,從而完成了自己靈魂的拯救與升華。
祖父、叔叔麻古、戢玃三代人物形象構成了“高貴清潔”的森林人的精神譜系。這幾個人物形象的刻畫,徹底顛覆了底層文學的規范。雖然城里人肆無忌憚地掠奪山里的財富,但是,森林的萬物、森林里的人,不再向城里人發出哀怨的道德訴求,而是以“高貴清潔”發出拯救的呼吁。因而,《森林沉默》不再站在道德制高點上來審視外邊的人與咕嚕山區山民之間的關系,最終得以走出了底層文學的羈絆,成為一部呼吁人們回歸自然, 以求精神與心靈得到解脫的作品。
從根本上看,陳應松不屬于某種特定文學創作潮流的作家。陳應松的文學世界始終關注的是人的精神、人的生命與價值?!渡殖聊费永m了陳應松小說創作的這一基本主題;另一方面,《森林沉默》超越了既有審美觀照自然的方式和底層文學的陳規,為陳應松的小說創作找到了新路。
注釋:
①陳應松:《我選擇回到森林——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作談》,《長篇小說選刊》2019 年第4 期。
②陳應松:《森林沉默》,《鐘山》2019 年第3 期。本文所有關于《森林沉默》的引文,均來自于《鐘山》2019 年第3 期,后文不再標注。
[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