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為墨——讀張潔長篇小說《無字》
內容提要:本文從女性主義視角來解讀張潔的三卷本長篇小說《無字》,對男權中心的社會機制下女性生存圖景、命運際遇、婚姻悲劇等進行深入分析,探尋女性悲劇的根源,深度解析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思考。以女性作為寫作對象的張潔,建構了一種擺脫男性中心話語,與男權世界抗辯的文學形態。
關鍵詞:張潔 《無字》 女性文學 愛情 婚姻
如果說寫作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自語, 那么對于張潔來說,寫作是傾心的文字打磨, 是“以血為墨”的生命需求。張潔用了整整12 年時間寫下了80 萬字的小說《無字》, 以女性特有的角度來審視歷史和現實,解讀愛情與婚姻。書中寫的是三代女性的婚姻痛史和命運悲劇,其價值在于揭示出了一個世紀三代女性的悲劇命運。作家似乎在向全社會全世界發出一種呼吁:呼吁“男性中心” 的社會能有所改變,呼吁兩性關系的平等, 呼吁所有男人對女性尊重、體諒和珍惜。以女性作為寫作對象的她,建構了一種擺脫男性中心話語,與男權世界抗辯的文學形態。
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女性對愛更有天生的渴望,但在傳統的“男權中心”體制下女性始終處于被統治的地位,自然也失去了追求愛的權利。有了自省意識的現代女性不滿于上輩人的婚姻悲劇,開始大膽而真誠地追尋愛情,并把它作為一種對女性自我價值失落的補救。女作家張潔用筆探索女性心理,思考女性問題,這也可以說是繼“五四” 后又一次對女性思想解放的思考。
張潔早期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 是為愛建造的一座理想神廟,成為張潔對愛的宣言, 在1980 年代初影響十分廣泛。 那種超越了婚姻、超越了傳統道德的情感, 成為鐘雨心中的永恒之愛, 也是張潔的理想愛情。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精神戀愛在塵世間顯得太圣潔太難以企及,這是作家早期對于真愛的一種期望與構建。到了《祖母綠》張潔便將愛情理想丟棄,將其轉化為曾令兒式的無私的愛,展現出女性博大的精神力量。但當圣潔的愛情一接觸到殘酷的現實,便出現了尷尬與傷痛,現實的失望消解了愛情的神圣或說打碎了愛情神話的玻璃外殼,這正是荊華、柳泉、梁倩三位女性的命運在《方舟》中的展現。到1991 年,張潔母親的去世使她很長一段時間沉寂于文壇,在承受了這一巨大的悲痛之后,她寫了《無字》來紀念母親。她在母親死后三年說:“我的生命其實在54 歲的時候就結束了。”①這其中又傾注了多少母女相依為命的深愛。張潔用生命體驗著就的“無字”,抗拒著傳統男權建制下的角色分工與女性潛意識中的性別差異觀念,這就使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吳為看破紅塵,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同時也對男人絕望,她最終陷入了一種生命無意識的狀態——“瘋”, 至此她的愛情理想徹底破滅。從張潔的創作歷程來看, 她筆下那種寧靜、祥和、心心相印的純真愛情消失了, 愛成了最終的“無字”。
《無字》講述了吳為和母親葉蓮子、外祖母墨荷三代女人的故事。出身望族的墨荷被父親草率地嫁給了家門破敗但依然架子十足的葉家,從此開始了她“免費奴仆”的命運, 受盡婆婆小姑的虐待。她的男人葉志清可以逛窯子逍遙自在,她卻必須得奴仆般服侍他, 她被那個時代所毀滅,“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一旦作為人家的籃筐,有什么權利拒絕人家的投籃?”②墨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情,這個可憐的女人只能在繁重的勞作間隙偷偷地“兩眼朦朧,兩頰羞紅地想象著一個根本無從想象的中意的男人”。 吳為的母親葉蓮子,她的命就更苦,早年喪母,跟隨父親和繼母除了干活沒享過一天的福,又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嫁給了“兵痞” 顧秋水。顧秋水抗戰時期是個副官,在延安、重慶滿世界打仗,葉蓮子就只有帶著吳為望穿秋水地等待丈夫。在戰爭的顛沛流離中, 母女倆在饑餓與死亡線上掙扎,顧秋水不聞不問。在妻女萬里尋夫到香港投奔他時,他竟和保姆在母女倆面前親昵,并肆意虐待她們,脅迫娘兒倆離開。善良、賢惠,三從四德的舊式傳統女人竟遇上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惡棍,這是命運跟她開的一個大玩笑。不用說愛情,恐怕葉蓮子都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吳為是一名作家,她離過一次婚, 有過一個私生子楓丹,現在帶著女兒禪月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直到遇到了大她20 歲的老干部胡秉宸,被這個男人的革命傳奇經歷與才華深深吸引。她不顧一切地愛著他,不顧流言、威脅、侮辱, 不顧深愛她的母親的強烈反對,無怨無悔地付出著所有的愛甚至生命。“她后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歷有很大關系。有一首歌叫作《我是你終生的新娘》,對吳為來說,胡秉宸則是她終生的英雄。”這種愛源自她對他革命閱歷、能力、智慧、學識和風度,以及雅俗兼備的品位和情調所構成的個人魅力的欣賞,更多的是一種崇拜。這使她心甘情愿地和他進行了十年“偷偷摸摸” 的婚外戀。小說中多次重復這樣一段話:“她總是把男人的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作歌唱家的那種人,當作音樂; 把寫了那么幾筆,甚至出版了幾本書,叫作作家的那種人,當作文學。”作者在敘寫吳為愛情經歷的時候不斷地為她總結其不幸的原因, 就是對愛情太理想化、太投入,以至將命都可以搭進去。胡秉宸的原配妻子,同樣有著幾十年革命經驗的老辣女人白帆,為了捍衛自己的婚姻組織了“胡白婚姻保衛團”,迫使吳為處處陷于尷尬的境地。胡白大吵時,白帆給了他六個嘴巴,作為他變心的懲罰,使得胡秉宸心肌梗死住院治療,在這期間他想見吳為,為了心中的英雄吳為不顧一切地到病房卻遭到白帆的嚴重羞辱,可這時胡卻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敢說,其實他不是不敢而是自私。直到后來和胡結婚離婚,吳為再也無法容忍來自于胡的輕慢、侮辱,更忍不了他骨子里那份自私——無論何種情況下都先保全自己。吳為用一生付出的愛換來的是千瘡百孔的痛, 作品的結局是她在無愛無恨后“瘋”了,也許這是她最好的結局。張潔在大徹大悟后說: “吃苦受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落空,這時才覺得那苦是雙倍了,不值得了。”③拜倫曾經說過,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 是女人生命整個的存在。哲人尼采說過類似的話,女人對愛情的意義了解得很清楚、它不僅需要忠心,而且要求整個身體和靈魂的奉獻,沒有保留,沒有對其他事物的顧慮。西蒙?波伏娃也說,男人沒有一個可以被稱為偉大的情人,因為在他們生命之中,他們的內心還停留在自我中心的狀態。也就是說, 男人愛的女人僅是他們認為有價值的那部分, 他們希望女人活在他們的生命中,但是并不希望為她們浪費自己太多時間。對女人而言, 正好相反,去愛一個人就是完全拋棄其他一切只為她愛的人存在。從《無字》可以感受到張潔對愛情和人生的態度有了很大轉變, 她的愛情理想徹底幻滅,她個人也豁然了, 從脆弱走向了超然的境界。
《無字》是一首女性的愛情悲歌,一種婚姻咒語。也許正像書中所言,似乎葉家的“咒”只有到了禪月那才能翻過來。墨荷的婚姻是封建制度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她只是丈夫的“籃筐”,婆婆的女仆, 對于他們的虐待其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回娘家,但這是毫無意義的反抗。葉蓮子對于婚姻,也只能是“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可以說這是《無字》對于一個世紀甚至幾千年來女性婚后人生的經典描述。葉蓮子一生所期待、守望的, 就是她婚姻中的那個男人,那個叫顧秋水的男人,除了在結婚頭一兩年中給過葉蓮子一些共處人生的經驗之外,給予她的只有拋棄和虐待。然而葉蓮子一生都生活在這個男人的影子里,至死也沒忘記他。這種無言的等待也許就源自她的一個觀念:男人是一家之主。她就像男人的“奴隸”,一輩子只會守在原地等待,“七出”“三不去”“三從四德”……她一直受著這些封建禮教的束縛。那么,吳為呢?她早從葉蓮子和顧秋水身上懷疑過,“或者說男人,果真需要一個有共同語言的女人做妻子嗎?”這種懷疑撕下了蒙在兩性關系上溫情脈脈的面紗,愛情是解除女人武裝,使她們逆來順受的毒藥,哪個男人是愛能束縛得住的呢?他們在向女人許諾愛情的時候,往往只是想得到她們。可以設想,胡秉宸對吳為的愛也許只是期待著她曾“亂搞男女關系”的風情。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吳為是個可以付出生命卻不會調情的女人,因為性愛根本不是她追求的目標。而吳為嫁給胡秉宸后卻忍受了生理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她本是個有名的女作家,不善家務,但為了心中的“英雄”她用所有稿費貼補這個家,不顧母親與禪月的生活,并容忍這一切:胡秉宸和白帆的藕斷絲連(胡的退休金給白帆和女兒芙蓉支配);芙蓉很不尊重吳為,與情人在她住所任意糟蹋;吳為在胡的老干部朋友聚會上不會擺“夫人” 的架子,不會寒暄而遭嘲笑,胡秉宸還和朋友在她面前談論“性冷淡”話題等等,最終吳為絕望。在她要出國的前一天晚上胡還不失時機地要和她最后一次愛戀。胡秉宸在男女的情愛關系中, 是一個卑瑣、無能的男人, 而且又極端的自私,作者對他的否定大部分體現在兩性關系上。這十年吳為為了給胡秉宸男人的自尊忍受著一切,最終她明白了, 她用生命愛著的男人并沒有比別的男人更特別,“胡秉宸對她和任何一個男人對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態、模式別無二致,偏偏沒有什么是特別為著她的!”吳為最后選擇了離開。禪月問母親:“媽,您怎么像個奴才一樣? 他和您的關系不平等,您沒覺出來嗎?”禪月對婚姻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意識到女人的幸福是建立在精神獨立的基礎上,只有精神不再依附于男人,有自我意識和生活的豐富性,也一定要經濟獨立,才能真正擺脫那些婚姻的“咒語”。
小說中吳為絕望了,因為她最終沒能實現那個社會對她愛情理想的認同,她對男人寄予的幻想破碎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價值觀也破碎了——女人想在男權世界中寄托情感這種認知是不現實的。于是張潔只有解構它,讓曾經完美的男性形象崩塌,讓曾沉迷于愛情的女性絕望,甚至死亡。張潔在解構愛情的同時,也在不停地尖銳地揭示人性、控訴遠去的時代。在將悲劇解構以后,作者讓禪月有了一個幸福的婚姻,一個溫暖的家。這也正預示著新世紀的到來將為女性的悲劇命運最終畫上一個句號。新世紀的女人不會再像上述諸多悲劇女人那樣在枷鎖中生存甚至犧牲自己去守候一個男人。
小說展示出這樣一個事實:女性的成長并不是以女性身心的全面發展、女性創造潛力的充分發掘為出發點,而是以社會(男性) 的需要為基點建立起女性的理想范式。20 世紀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革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女人作為附屬品的現實,“她”只有奉獻犧牲才能得到肯定。
男尊女卑的觀念貫穿于婚姻中表現為三種形態:第一種,原本就沒有愛情,像葉志清與墨荷,胡秉宸與白帆,女人只是“籃筐”, 生育工具,僅僅為了各取所需,她們是社會門第觀念、父母之命的犧牲品。第二種,有愛但根基不深,經不起時間和環境的改變, 如顧秋水和葉蓮子、 司猗紋和華志遠。第三種,是相愛的人對婚姻的認知不同,價值觀不同,又最終無法相互包容,像胡秉宸和吳為,婚前愛得死去活來,婚后沒有真正的平等、真誠、尊重的愛,還是走向了悲劇。這三種類型的婚姻正好是20 世紀三代人的婚姻縮影。
有人說,在張潔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幸福的婚姻,張潔自己給出了答案:“女人們自出生起, 就在等待一個白馬王子, 那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直到她們碰得頭破血流, 才會明白什么叫作癡心妄想。”她很明確地說:女人, 在愛情上, 你的等待必將是悲劇。
女性悲劇命運的原因何在? 張潔作出了闡釋:“真到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時候, 她們才會發現, 女人的天敵可能不是男人, 而是女人自己, 且無了結的一天, 直到永恒。” 這是張潔潛意識中的真正“自我”。女性的悲劇便在于不獨立。許多文學作品都會有這樣一個描述,新婚之夜,新郎深情地望著新娘, 新娘以“以后,我的一切就交給你了”回應他。可這溫馨的場景卻經不起推敲,單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女性潛意識中的依附性。既想在婚姻中得到愛與尊重,同時自己又不獨立, 想找依靠,而婚后一旦男人變心,女性便沒有任何抗衡的能力,只有被拋棄,從此像失卻了“天”一樣的無助,而這悲劇的根源正是婚姻初始女性的不獨立。
那么,破解婚姻給女性下的“咒”語, 或者說解構女性的悲劇命運,只有通過女性的解放才能實現。正如美國女權主義者貝蒂?弗里丹在書中寫到的:“女權主義者是站在婦女成長發展的前沿的開拓者,她們要努力證實,女人也是人。她們要努力砸碎代表上一個世紀理想婦女的德累斯頓的裝飾性偶像,在需要的時候,要猛烈地砸碎它。”④ 只有男女平等之后,女性才能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五四”時期,隨著民主與科學精神得到張揚,女性意識作為個性的一部分也覺醒起來。在當下社會,隨著經濟體制和社會體制的改革,各種價值觀也出現了急劇的變革,女性的生存格局正在發生巨大的改變。女性意識的覺醒正面對變革的現實,女性在深刻思索自身命運的同時,也不能不看到,“女性雖然擁有了和男性平等的各種權利,但是卻仍然擺脫不了來自社會、來自自身的種種壓抑”⑤。女性解放的道路還遠沒有走完,爭取女性平等自由的道路還很漫長曲折,女性要確立獨立人格和自尊,且經濟獨立,才能擁有愛情的主動權,從而解除婚姻給女性下的“咒語”,使女人可以擺脫婚姻對命運的束縛,擁有自由和幸福。
注釋:
①③張英:《真誠的言說——張潔訪談錄》,《北京文學》1999 年第7 期。
②參見張潔:《無字》,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 年版。本文所有關于《無字》的引文均來自于這一版本, 后文不再一一標注。
④ Friedan,B. ,The Feminine Mystique ,New York: Dell Publishing,1963,p.88.
⑤ 禹燕:《女性人類學》,東方出版社1988 年版, 第132 頁。
[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