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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院有松

      來源:文藝報 | 葉淺韻  2019年11月08日07:50

      像是在這里有一個被模擬的微故鄉(xiāng)。有一個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有幾株松樹,松樹上結(jié)滿了松子,一個個都張著嘴巴有話要說。剛出穗的松尖,純潔地指向天空。鳥兒們說著故鄉(xiāng)的話,長長短短,粗粗細細,一應一合。山坡上的小黃花,及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夕陽的余暉中多情地搖晃。

      這是我來魯迅文學院的第二個月。一個欣喜的黃昏,童年的故鄉(xiāng)向我奔來。我踩著腳下的松針,誤以為一些野生的菌子就要從土地里冒出來。甚至那些未開的木槿花,白色、紫色,朝開暮落,已成曲調(diào)。此前,我和同學們的視線一直都在春花里燦爛。從花開花落,至青梅了了,園子里一波又一波的美麗,令人對每一個明天都充滿了期待。

      遇見第一棵松樹,是在一次晨跑中,它挺拔地站在拴馬樁的旁邊。我曾多次經(jīng)過這里,眼睛探詢的方向都落在那些神秘而古老的石樁身上。我忽視了飛鳥的翅膀,松樹的眼睛。但在那一刻,我看見了一棵松樹,它直愣愣地走向我。它一定也看見我從內(nèi)心勃發(fā)的歡喜,正在它的近旁彌漫。

      松樹的皮膚,貼著我手心的溫暖,給了我一種上揚的堅定力量。松樹上,開滿了松花。在高高的枝頭,一個又一個的松轱轆,擠著挨著歡喜著,像幾世同堂的大戶人家在操辦老祖母的壽辰。我們像多年未見的老友,拉著手親密無間。我盯著一棵松樹,從天空看向大地,像是看見這世界滿堂的福祿從一道道門里走來。老祖母用手里的拐杖撐起血緣的親情,代代相傳,才有了家,有了國,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從這個學院走出去的師兄、師姐及未來的學弟、學妹們,他們散居在各地,文脈的根須像松樹一樣深入大地。他們也許都能在這里找到一個精神上的微故鄉(xiāng)。

      在云南那座叫樹家窩坡的山上,也長著無數(shù)棵這樣的青松。有風經(jīng)過,松濤陣陣,夜色來臨,站成衛(wèi)士,晨曦張開,互為戰(zhàn)友。村子里的人為了紀念先祖從閩中遷移至此地時身居窩棚的苦日子,便把一個村子叫做魏家窩坡,同時也把一座山命名成自己的兄弟——樹家窩坡。定然是那些松樹成了他們安身立命的脊梁,才對一座山充滿了感激之情。

      村子里的生老病死,都會與這座山上的松樹發(fā)生聯(lián)系。結(jié)婚時,必然要找一棵粗直的松樹,松樹上一定要結(jié)滿了松轱轆。這樣的樹適合做成婚床,意為多子多福。死了的時候,要找一棵更大的松樹,制成最舒適的房子,成為最后的歸宿。燒火的柴,是松樹上掉下來的枝丫,打成家具的材料,也離不得松樹。落下的松針葉捂成土地上的肥料,滋養(yǎng)莊稼、蔬菜。就是辛勞累了小憩時,也要依靠在一棵粗壯的松樹旁。

      松樹默默地成為那片土地上的一種秩序,成為實用的生活,成為精神的象征。村子里曾有一個識字的老前輩,家譜上記載,號稱松坡先生。先祖?zhèn)兛隙ú恢篮髞怼按笱呵嗨桑嗨赏η抑?。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的詩句。然而,自然與他們,又是何其接近。

      一片一片的松樹成為松林,生長在樹家窩坡至鳳凰山的梁桿上。它們在霧靄雷雨中自然成長,長成一樁又一樁的平常事物。沒有人注意過它們的存在。就是在集體分配到戶的山上,松樹也沒有成為誰的私有財產(chǎn),它們不管不顧地生長著。根深植于土里,葉相觸在風中,它們互相問候、互相取悅。即使有一天,它們的主人來相認時,它們已成為可以障目的兄弟,令人難分彼此,它們沉溺于自我的成長。一天天,一年年,長粗,長壯。

      大半個時辰,我徘徊在一棵松樹下,有種家鄉(xiāng)的氣息,順著鼻孔入駐我的心間。仿佛它就生長在那座叫樹家窩坡的山上,它與我曾經(jīng)遇見過的結(jié)得最多松轱轆的樹有著一樣的形態(tài),正在等待著有緣人的青睞。松轱轆的意向,不僅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更是形容一個人辯才無礙的妙物。它渾身長嘴,雄辯滔滔?;腥恢g,我仿佛覺得松樹成了學院精神的一種象征,多所饒益,如大寶洲。

      一陣風吹來,黃色的松花粉像一陣輕煙。近年,流行起采松花粉。它味甘、性溫,據(jù)說是補充微量元素的生態(tài)食品,純天然無公害,外加一些增強免疫力、抗衰、益氣的功效,一時就成了新寵。有女同學從樹下經(jīng)過,便一起在松花上抖落一些花粉,纏于舌尖,仔細嘗味。手有余粉,舍不得棄了這些以克數(shù)賣錢的物什,便涂抹于面部。潤滑細膩的感覺從指尖傳來,我們看著彼此發(fā)黃的臉色,大笑不止。有鳥兒從松樹上驚起,撲棱棱飛到另一棵松樹。原來,院子里的松樹不止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