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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回到明朝看小說”,明代書坊的小說“江湖”

      來源:社會科學版(微信公眾號) | 程國賦  2019年11月05日09:58

      原標題:《明代書坊積極拓展小說稿源渠道》

      明代坊刊小說的稿源渠道

      明代坊刊小說的稿源渠道主要有購刻小說、征稿、組織編寫、書坊主自編等四種。

      首先是購刻小說。自明代嘉靖、萬歷時期到明朝末年,小說刊刻業相當興盛,刊印小說可以獲得很好的社會效應和經濟利益,為書坊主帶來巨額利潤。精明的書坊主充分意識到這一現象,為了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他們想方設法地尋找優秀的小說文稿,甚至不惜以重金購買稿件,以此吸引讀者,擴大發行量,凌濛初“二拍”的編撰及其刊刻、發行的過程即為一例。當明末馮夢龍編撰的“三言”刊行以后,迅速傳播,深受讀者歡迎,在蘇州書坊安少云尚友堂的催促下,凌濛初編撰《拍案驚奇》。一旦成書,尚友堂立即“購求,不啻供璧”(《拍案驚奇》識語)。

      尚友堂購刻“二拍”的經歷在明代小說刊刻中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從小說刊刻開始崛起并興盛的嘉靖、萬歷時期,到明末天啟、崇禎年間,購買文稿是書坊刊印小說的一種重要的稿源渠道,像《三國演義》、《西游記》、《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名著都是通過書坊主購刻面世的。同時,文人通過編撰、出售小說文稿,獲得相當豐厚的報酬,改變自身的經濟狀況,從而激發了小說作家的創作熱情,促使他們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小說創作之中,這也是導致明代中后期小說創作與傳播持續興盛的一個重要因素。

      其次是征稿。根據現有文獻記載,征稿的做法最早出現于元末,李氏建安書堂至元二年刻印孫存吾編、虞集校選的《元詩》,刊登征稿廣告。明代書坊借鑒這種方法。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明代小說征稿廣告,以崇禎六年陸云龍崢霄館刊《皇明十六家小品》所附征稿啟事最為有名:“見惠瑤章,在杭付花市陸雨侯家中;在金陵付承恩寺中林季芳、汪復初寓。”陸氏崢霄館征集文稿的第七項就是征集小說。他征稿的做法是:先刊登擬刻文稿標題,再征集具體內容。我們從他的征稿啟事不難看出,陸云龍征稿呈現幾個特點:第一,他征集文稿的內容相當廣泛,涉及詩文、詞啟、制誥、奏疏、戲曲等多種文體;第二,他注重名家之作,包括“名宦”、“名公”等;第三,他注重新奇之作,所以陸云龍擬刊《型世言二集》,“征海內奇聞”。明末時,除陸云龍以外,蘇州、杭州等地的其他書坊有的也采用這種刊登廣告征集文稿的手法,征集的范圍很廣。

      再次是組織編寫。明代書坊主與下層文人結合從事小說刊刻,當時不同的小說刊刻中心的書坊情況各不相同。在建陽地區,為建陽書坊所雇請或者與建陽書坊關系十分密切的文人,以江西籍者為多,如鄧志謨、朱星祚、黃化宇。金陵是明朝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之一,人員流動頻繁,受雇于書坊主或者與書坊關系密切的下層文人不限于一地,如江西撫州金谿人吳敬所編輯《國色天香》十卷,金陵周曰校萬卷樓萬歷十五年刊;編撰《楊家府演義》與《續英烈傳》的紀振倫,號秦淮墨客,從其號來看,當為南京人。蘇州書坊與下層文人之間關系較為密切的如羅懋登,撰《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二十卷,蘇州步月樓萬歷二十五年刊。在杭州地區,書坊主與下層文人的結合呈現明顯的地區特色,那就是在組織編寫、合作刊刻的過程中,親情或鄉情的色彩相當濃厚,書坊主與聚集在其周圍的文人之間或為兄弟,或為摯友、同鄉。崢霄館主人陸云龍創作《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獲得巨大成功以后,其弟陸人龍也加入了時事小說創作隊伍,創作出版《遼海丹忠錄》。后來,兄弟倆又合創、評點、刊刻了《型世言》,成為小說傳播史上的一段佳話。在書坊筆耕山房周圍,應當也聚集著一批志趣、愛好頗為相同的文人,以西湖漁隱主人、醉西湖心月主人等與“西湖”相關的字眼為名號,編撰出版《宜春香質》《弁而釵》《醋葫蘆》等小說作品。

      最后是書坊主自編小說。據統計,明代參與小說創作的書坊主主要有熊大木、余邵魚、余象斗、洪楩、楊爾曾、凌濛初、陸云龍、陸人龍兄弟、袁于令等人,編撰《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唐書志傳通俗演義》、《春秋五霸七雄列國志傳》、《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萬錦情林》、《六十家小說》、“二拍”、《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型世言》、《隋史遺文》等小說21種。明代書坊主以其小說創作的親身實踐,豐富了古代小說的題材內容,尤其是他們在明代中期的小說創作,彌補了自元末明初以來直到嘉靖年間通俗小說創作的空白,促進了小說文體尤其是演義體的發展,推動了明代小說流派的產生與成熟,引發了明代通俗小說創作高潮的到來。

      明代坊刊小說的稿源特點

      首先,無論是購刻小說、征稿,還是組織編寫或者書坊主自編小說,都體現了明代書坊主強烈的參與意識。這一特定的社會群體由于身份、職業、愛好等緣故,對書籍出版市場有著非常敏銳的把握能力,對讀者階層的需求相當了解。嘉靖后期,建陽書商楊涌泉發現武穆王《精忠錄》一書,他預感到此書可能暢銷,可以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所以約請同為書商的熊大木加以編寫。同樣,崇禎年間刊刻的《鼓掌絕塵》也是書坊主龔氏適應市場需要而編撰的。

      在稿源的尋找、發現、拓展方面,明代不同時期的書坊主都積極參與,然而他們參與的方式卻不盡相同。嘉靖、萬歷時期,由于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和城市繁榮,一方面,此時文人的小說觀念不夠開放,很少參與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的創作與傳播,市場上新創的作品不多;另一方面,社會對小說的需求急劇增加。為解決這一矛盾,書坊主除四處尋找、拓展稿源、組織下層文人進行編寫以外,還親自動手創作,在滿足市場的同時,也獲取高額的利潤。

      到了明代后期,由于小說觀念的改變,小說地位得到很大的提高,以李贄、馮夢龍為代表的中上層文人參與小說的現象日益普遍,稿源市場較為充足,書坊主可以從容地購買稿件,或采取征稿的方式尋求優秀文稿。這一時期,從小說創作和傳播的整體來看,書商與文人之間的分工更為細致、明確,書商更多地承擔起小說傳播的職能,或購買小說、或征稿、或組織編寫,但很少參與小說的創作。

      其次,對舊本的依賴較多。與舊本相關的概念還有原本、秘本、古本、舊傳、舊文等。明代坊刊小說的稿源對舊本的依賴較多,其舊本主要由四個層面構成:一是宋元舊刊小說;二是嘉靖以前刊印的說唱結合的詞話本;三是明代社會流傳的小說抄本;四是明末所云舊本、舊傳亦指嘉靖、萬歷時所刊小說。從舊本到明刊小說稿源的形成,其間發生了質的飛躍,突出地表現在“義”與“理”的摻入,促進了演義體的發展與成熟。熊大木改編舊本《精忠傳》就是較為典型的事例,他在書商楊涌泉的懇求下,“以王(按:指岳飛)本傳行狀之實跡,按《通鑒綱目》而取義”。這樣就完成了從舊本到演義體的過渡。

      到了明末,對舊本的依賴程度有所減弱,文人獨立創作的成分逐步增強,反映現實的題材愈來愈受到讀者、作者以及書坊主的重視。時事小說的創作,雖然多依塘報、邸報、奏疏而作,且快速成篇,小說的藝術性受到影響,但是它的創作與刊刻標志著古典小說創作從對舊本的依賴、改編到文人逐步獨創的質的飛躍。

      最后,不同刊刻中心的稿源呈現明顯的地域特征。吳越之地如南京、蘇州、杭州地區,文人群體活躍,稿源充足,所以書坊主可以比較從容地選擇既具有較高藝術水平、又適合市場的稿件,他們重視小說刊刻質量,正如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評價金陵、蘇州所刊書籍“書多精整”;建陽地區經濟、文化的發展遠遠不及吳越地區,所以,在稿源方面比不上南京、蘇州和杭州,缺少優秀的稿源,于是想盡辦法彌補其不足:一是標明“京本”,這在建陽所刊小說中是相當普遍的。明代書坊所言“京本”之“京”指兩京(北京、南京),就小說而言,應主要指南京。標注“京本”,突出其稿件來源地,顯示小說的正宗地位并藉此擴大小說的影響。二是注重插圖等廣告促銷手段,大多數建本小說采取上圖下文的形式,甚至每頁一圖,重視評點;重視小說的廣告促銷手段;同時,注重壓縮刊刻成本,以壓低書價,從而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

      在小說稿件的選擇及刊印上,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小說刊刻體現較為顯著的地域性。以情色小說為例,《如意君傳》《浪史》《昭陽趣史》《玉妃媚史》等在蘇州、杭州、金陵等地刊印較多,建陽書坊極少刊刻情色小說。齊裕焜先生《明代建陽坊刻通俗小說評析》(《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一文認為:“建陽是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的故鄉,是深受理學影響的地方,他們出版書籍時,還有一條道德的底線……不敢去刊印那些有露骨的色情描寫的作品。”南京、蘇杭則不同,世俗奢靡,士風浮艷,所以在稿件的選擇上,出現大量情色小說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