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鐵匠的小尖刀》:在歷史與現實坐標中的“曹鐵匠”
約在三年前,我開始采寫一個手藝人系列,第一個采寫的是深圳松崗的木匠——寶安區木器農具傳人文業成,大伙兒習慣稱他“文叔”。當時有一個想法,民間的各類手藝人很多,我首先想采寫的是各類匠人(木匠、鐵匠、篾匠、箍桶匠、彈棉匠……),亦即那些說說唱唱,蹦蹦跳跳的各類“非遺”暫時不在采寫范圍。無它,一則兒時的記憶就是各種上門與不上門的工匠,二則正是這些林林總總的匠人勾勒、參與和形塑了我們古往今來的日常生活。
寫了《木匠文叔》之后較長時間,我想找一個鐵匠,找尋迄今仍在傳統鐵匠鋪打鐵的老鐵匠。
有一年我在烏鎮國際當代藝術展上看到一個裝置藝術,勾起了很多回憶,觸發了寫一個中篇小說的念頭。這個小說寫到一半的時候停擺了,乃因此小說的主要人物是鐵匠,中心情節有打鐵一幕,可我兒時相關打鐵的記憶已近漫漶不清。譬如我曾問及朋友,收割莊稼用的鐮刀是否帶齒,回答帶齒的與不帶齒的都有,兩相爭執不下。我后來判斷,南方割稻子的鐮刀是帶齒的,北方割麥子的鐮刀則不帶齒。還有鐮刀的齒是如何打出來的?以及打制一般鐵器的全過程……這些我都需要“重溫”一遍才有信心寫好小說。
機會來了,一次外出東莞橫瀝鎮,見到四川渠縣籍朋友吳平,他熱心告知,一個初中的老同學至今仍在老家打鐵。商定某日,我跟隨他自深圳直飛達州,下機后乘車在高速公路奔馳七八十公里到渠縣,再行約四十公里,始到貴福鎮。
當街的一個鐵匠鋪,吳平的老同學何建明早在門口等候。
何氏鐵匠鋪很是簡陋,一個爐子,煙囪從墻邊拐彎伸出去,一個砂輪機,一個空氣錘,架子上放著打制好的鋤頭、斧頭、菜刀與鐮刀。與我兒時見過的鐵匠鋪略有區別,一是多了空氣錘與砂輪機,再是原本的風箱換成了一個小小的鼓風機。
為了讓我觀看一遍打鐵的過程,何師傅信手卷起一團茅草塞進爐膛,幾乎同時啟動鼓風機,便聽轟然一聲,爐膛內瞬間變得通紅敞亮。他從架子上略一翻找,抽出一根巴掌長短的螺紋鋼,用火鉗夾緊送進熾熱的爐子里燒透,鉗出來放在鐵氈上兩面錘打。復燒,復打,淬火之后,再打、削、磨……便見他的腦門上摔下了一粒一粒的汗珠。
不消多長時辰,一把閃耀著幽藍之光的小尖刀便在了我們手上傳遞。
接下來,與何師傅的交流,解答了此前我的一些知識盲點,他告訴我鐮刀的齒是冷卻之后用鏨子快速鑿出來的,他用兩把鐮刀反向扣在一起,給我演示鑿齒的過程。另,渠縣鄉村一年兩季,一季稻子一季麥子,且無論割稻還是割麥,用的都是這種帶齒的鐮刀。此鐮刀,與我在贛西農村見過的也不完全一樣,不帶木柄。何師傅打鐵用煙煤,熱量大卡最好是6800到7千。
我問打什么最易,打什么最難?
何師傅答,打土釘子最容易,打什么最難?對我而言,沒有什么難的,只要你提出要求,給我一個形制,我都能給你打。
他對老同學吳平說,曾聽外面有人要求打一只鐵碗,費了三天功夫,上萬塊錢一只。如果有這等好事,介紹給我好了。
了解后得知,整個渠縣,還在打鐵的不超過十人,若論全能鐵匠,僅何師傅一人而已。
從渠縣返回深圳的途中,我就在想,吳平與何建明是兩個初中同學,均生于六十年代末期,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便是走向社會,尋找職業,定位人生的轉折點。一個選擇了留守家鄉及自己喜愛的鐵匠鋪子,整日夾鐵掄錘,叮叮當當,火花飛濺;一個到珠三角打拼,從辛苦的打工一族終于躋身到了經商辦企業的老板一族。此中如果構思一個小說,自可融會鄉村與城市、孤守與走出、放棄與選擇、留戀與遞進等多重人生與審美命題……
職業、地域以及人生的道途千萬種,原本并無高下優劣之分,關鍵只在于喜歡與不喜歡,有興趣與無興趣的分野,才是緊要。倘若說鄉村的青壯年全部走出來,那就是好?抑或鄉村的青壯年全部固守家園,那才是好?一個社會如果完全用一把收入高低、地位上下、職業尊卑的尺子,來丈量所有的面孔及人生,那注定是呆板無趣的。沉淀了斑駁的理想、志趣和選擇的同時,也糅合了豐腴的理解、同情和溫柔,才是我們留戀尋常生活的一個堅實的理由。
遂有小說《曹鐵匠的小尖刀》。
遂有從寫實到虛構。
小說中的“曹鐵匠”不是現實中的何鐵匠,卻不能否認現實給了作者靈感與素材。由非虛構的采寫,得到進入虛構的一種思考,一道影像,一個津渡,這是無論艱窘還是從容的生活賜予寫作人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