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孤帆一片日邊來”歧解漫說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寧源聲  2019年09月29日13:02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他有一種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氣質,對祖國的壯麗河山懷著深厚的情感,足跡遍涉名山大川,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山水名篇。“中國山水詩不自李白創始,而自李白崛起出神入化的高峰。”(楊義《李杜詩學》)《望天門山》就是李白山水詩中不可多得的名篇之一: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到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這首詩備受歷代選家、注家青睞,諸多唐詩選本、李詩選本都會不約而同地予以選錄,并給以高度的評價。但是,對這首詩的詩意,專家學者們的認識并不統一,分歧主要集中在對末句“孤帆一片日邊來”的理解上。

      分歧的觀點,就管見所及主要有兩種:

      一是認為孤帆“指詩人望中所見的江上孤帆”。例如,郁賢皓說:“最后一句又寫遠‘望’,但與首句不同。首句是舟在上游時遠望天門山,而末句則是小舟已駛出天門山,江面寬闊,詩人遙望前方,只見一片孤帆從日邊迎面駛來。”(《李白集》,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郁沅說:“末句‘孤帆一片日邊來’寫出過了夾江而峙的天門山之后,江面深遠遼闊,再無青山遮目。極目遠看,只見天邊一輪紅日,遠處駛來的孤帆正與紅日重疊,猶如從太陽的身邊迎來。”(《二十四詩品導讀·流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張長青說:“‘孤帆一片日邊來’,寫舟已駛過天門山,江面豁然開闊,詩人興致淋漓,從天門山遙望前方看到的景象,一片孤帆乘風破浪正從天水相接的日邊駛來。詩人目睹江山勝景而有此詩,末句不也蘊涵著詩人對前途無限向往的情感嗎?”(《中國古典詩詞名篇文化鑒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此外,持類似觀點的,還有劉拜山等《千首唐人絕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趙其鈞《中國古典詩詞曲鑒賞》(黃山書社2006年版)、趙昌平《李白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姚奠中《唐宋絕句名篇評析》(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等等。

      一是認為孤帆“指詩人自已所乘的一葉孤舟”。例如,劉學鍇說:“此詩末句‘孤帆一片日邊來’之‘孤帆’,究竟是指詩人望中所見的江上孤帆,還是指詩人自已所乘的一葉孤舟,我的理解是指后者。三四兩句一意貫串,不可分割。第三句寫望中所見的天門山夾江對峙的雄姿由隱至顯,越來越清晰地顯現于視野之中的情狀,下句則點出‘望’的立腳點和詩人的淋漓興會。詩人不是站在岸上某一個靜止不動的地方遠望天門山,而是在他所乘的映著紅日的孤舟上由遠到近地望著天門山漸次出現,故曰‘相對出’。如果是站在岸邊某個固定的立腳點望天門山,恐怕只會有‘兩岸青山相對立’的靜態感;而乘舟順流直下,望見天門山由隱至顯,最后凸現于眼前的情況下,才會有‘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如同從地面漸次涌出的動態感。末句‘孤帆一片日邊來’正傳神地描繪出自已乘舟映日、乘風破浪,越來越靠近天門山的動態過程,欣睹名山勝景、目注神馳的淋漓興會。它似乎包含著這樣的潛臺詞:雄偉險要的天門山,我這乘一片孤帆的遠方來客,今天終于見到了你。如果要把題目的意思說得更清楚一點,應作《舟行望天門山》。”(《唐音淺嘗集》,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周嘯天說:“末句則寫詩人之舟乘風破浪通過天門山的令人興奮情景,因為是乘舟東向,朝著大海的方向,所以說是(朝)‘日邊來’。”(《隋唐五代詩詞鑒賞》,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韓兆琦說:“第三句的‘出’字為詩眼,使畫面具有了動態美,逼真地表現了舟行江上,遠處的天門山以特有姿態撲面而來,迎接著遠客。末句傳神地從孤帆的角度描繪其乘風破浪,越來越接近天門山的情景。”(《唐詩精講》,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持類似觀點的,還有楊義《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霍松林、尚永亮《李白詩歌鑒賞》(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等等。

      除了上述兩種彼此對立、截然不同的觀點外,還有一種折衷調和、模棱兩可的觀點,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陳邦炎先生。他說:“《望天門山》也是一首江行詩,描畫的是詩人乘船順流東下途中望到的迎面而來的景物。詩中的‘兩岸青山相對出’一句,暗示人在船中,船在行進。……這首詩所寫的孤帆,則可以視作詩人所乘的東去船,也可以說是詩人極目遠望,在江面看到的從東方迎面而來的帆影。”(《說詩百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不過,類似陳先生這樣解釋“孤帆”的,似乎還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古人說過“詩無達詁”。何謂“詩無達詁”?清代王夫之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詩繹》)譚獻也說過:“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復堂詞錄序》)正因為如此,我們既要力探作者原意,又要容許讀者作多種理解。不過,眾多解說,有的可并行不悖,有的則根本對立。對于后一種情況,我們就應該比勘眾說,品陳得失,考論是非,擇善而取了。上引對李白《望天門山》詩末句的種種解讀,我們認為劉學鍇先生的見解最為周全通達,切中肯綮。而郁賢皓等先生的觀點,最大的毛病在于導致詩不稱題。正如劉劉學鍇先生所說:“舟行中或在岸上當然也可以見孤帆映日的情景,但那就和《望天門山》的題目脫榫,變成可有可無的閑筆或襯筆了。盡管孤立地看這一句,似乎也頗具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