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獎評委李掖平:第十屆茅獎是一次認真嚴謹的評審活動
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于2019年8月16日進行第六輪投票,產生了5部獲獎作品,梁曉聲《人世間》、徐懷中《牽風記》、徐則臣《北上》、陳彥《主角》、李洱《應物兄》(按得票數排序)獲此殊榮。評委李掖平已經是第三次擔任茅盾文學獎的評委,在接受中國作家網采訪時,她介紹了此次茅獎的評審過程與深切感受。李掖平談到,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是“一次認真嚴謹的評審活動”。此外,李掖平還逐一對5部獲獎作品進行了解讀,在她看來,梁曉聲《人世間》關注普通民眾生活與生存,向平民的理想、尊嚴和榮光致敬,標示出新時代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新高度;徐懷中《牽風記》文字既練達清朗又詩性飛揚,充分敞開了革命軍人豐富鮮活人性的亮度、美度和作者革命人道主義的大愛情懷;徐則臣的《北上》刻畫民族表情、寫照民族精神、培固華夏文明的根性,其獨特的結構形式指向了小說創作的一條新路徑;陳彥的《主角》講述了一個寫在當下卻寓意深遠的“中國故事”,體現出作者對生活的熟稔和敘事的老到;李洱的《應物兄》描畫了一幅當下社會生活和當代文化人從精神狀態到日常舉止的全景式圖譜,是一部表征了文學書寫具有多種可能性和可行性的作品。
記者:李老師好,今年您第幾次作為評委參與茅獎評審?本次評審的過程是怎樣的?
我已經連續擔綱第八、九、十屆三屆茅盾文學獎的評審工作了,每一屆都有很多深切的感受和體會。
本屆評委是于7月29日赴京集合,開始集中閱讀討論評議的。但每個評委對參評作品的閱讀,實際上是從5月15日接到評獎辦公室的通知就開始了,所以到北京集合報到時,許多評委都帶上了自己在家寫下的閱讀筆記,甚至當晚的餐桌上就開始交流閱讀意見。
評審工作開始后,評委們按照分組和分工,開始了緊張有序的集中閱讀,為保證每部參評作品都至少有四到五位評委細讀,三個大組又分別分成兩個小組,對指定作品閱讀討論,然后小組之間大組之間分別交換閱讀,討論評議后投票推出80部初選作品。接下來是一輪一輪的閱讀討論投票,每次討論都很認真很熱烈,認同度較高的就逐漸形成較一致的評議意見,分歧性較大的就各抒己見,對具體文本進行分析、詮釋、評議,經過反復討論基本達成共識后,最終投票選出5部獲獎作品。
閱讀討論中,評委們涉及的話題非常廣泛,從長篇小說的題材選擇到主題指向,從結構形式到情節鋪設,從人物形象塑造到語言修辭表達,從題材處理的難度、深度到故事的縫合與完成,從寫作的當下意義到對未來文學走向的引領,可以說方方面面的問題都有人發表意見。真的是一次認真嚴謹的評審活動。
記者:本次獲獎作品共5部,藝術特色各不相同,能否具體就每部作品談談您的閱讀感受?
梁曉聲的《人世間》是一部關注時代、關注普通民眾生活與生存,向平民的理想、尊嚴和榮光致敬的長篇小說。作者以北方某省會城市一個平民區——共樂區為背景,將從這里走出的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生活和奮斗歷程,嵌入到中國社會近50年來發生的上山下鄉、三線建設、推薦上大學、恢復高考、知青返城、對外開放、搞活經濟、國企改革、個體經營、棚戶區改造、反腐倡廉等重大社會變動發展進程中,既寫他們生活的磨難與困苦,更寫他們懷揣夢想艱苦奮斗的尊嚴與榮光,他們中有的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成為了社會精英,有的子承父業努力打拼辛勞謀生,其性格命運雖各有不同,但始終恪守勤勞堅忍、自尊自強、正直善良、珍愛友情、樂于助人的倫理道德,做一個好人是他們的信念或者說信仰。尤其是德才貌兼備的周秉義和人稱“一根筋”的周秉昆,所作所為更閃爍出人性真善美的光亮。縱橫交錯的復式結構,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樸實日常的平民視角,接地氣有溫度的語言,以可親可敬的平民史詩性,標示出新時代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新高度。
徐懷中因其個性斐然的戰爭題材小說創作,被公譽為中國當代文壇一座文學重鎮。從《我們播種愛情》《無情的情人》到《西線軼事》《底色》等,每一部作品都受到了文壇的高度關注和讀者的廣泛好評。本次獲獎的長篇小說《牽風記》,創作過程長達半個世紀,幾經調整與修改,甚至寫成初稿又推翻重來,九十高齡的老先生對文學的虔誠與敬畏令人感動。《牽風記》以戰爭、人性、人情、愛情縱橫交織的維度,扣住解放戰爭背景下挺進大別山一場激烈戰斗中的人與事,以鐵血激蕩的戰爭場景和鮮活豐盈人性細節的交相輝映,生動傳神地寫出了解放軍指戰員(尤其是知識分子身份的軍人)革命意志的勇毅堅韌、英雄氣質的篤實沉厚、浴血奮戰的壯懷激烈和純真愛情的浪漫飛揚。結構疏密有序,情節剪裁合度,三個主要人物(汪可逾、齊競、曹水兒)個性鮮活,其遭際和命運還頗具傳奇性,一匹老馬亦靈性神奇。文字既練達清朗又詩性飛揚,充分敞開了革命軍人豐富鮮活人性的亮度、美度和作者革命人道主義的大愛情懷。
徐則臣的《北上》以大運河為軸線,串聯起歷史與當下兩個時空、三組故事、眾多人物,通過講述京杭大運河畔幾個家族之間的百年“秘史”,刻繪了一幅大運河百年的精神圖譜。小說雖然寫了許多人物如費德爾、小波羅、謝平遙、邵常來、周義彥等人的生活遭遇和愛情經歷,但他們都不是絕對意義上的主人公,作品的真正主角是那條曾浩浩蕩蕩風光無限,也曾淤積堵塞荒涼落寞的京杭大運河。所有散點式的人和事都是因為與大運河有關才匯聚在一起的。作者意在深剖細解大運河的前世今生以及未來愿景,以發揚光大其豐饒的文化蘊含,刻畫民族表情,寫照民族精神,培固華夏文明的根性。小說以一份考古報告開篇,以出現在考古報告中的一封信件所暗示的歷史秘密結尾,強調的正是“前者是往昔對今日的抵達,后者是今日對往昔的重溯”。這種煙花綻放散開滿天星火卻又匯聚一體的獨特結構方式,指向了小說創作的一種新路徑。
陳彥的《主角》講述了一個寫在當下卻寓意深遠的“中國故事”,通過描寫女主人公從秦腔學藝的學徒易青娥到“秦腔皇后”憶秦娥的成長過程,展示了一個人和一出戲及一個劇種,同時也是中華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歷程的興衰際遇和起廢沉浮。作者從理想信念是人生的支撐,自強不息努力奮斗是生命價值實現的正路這一思想導向出發,在社會生活的風云際會中,在時代變遷的渦旋騰挪間,在地方戲曲的日漸邊緣處,在易青娥具有蒼涼和悲苦底色的婚姻家庭生活細節里,打撈起生命永在的希望和抗擊磨難的堅強,匯聚成人性向善向美不斷提升的力量。當易青娥終于成為秦腔名劇中光彩奪目當之無愧的主角時,她同時也將命運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成為了自我生命中的“主角”。故事情節的曲折生動,人物性格的立體飽滿,地域風情的瑰麗豐饒,方言口語的活色生香,體現出作者對生活的熟稔和敘事的老到。
李洱的《應物兄》,以具有真誠和狡黠兩面性格的“應物兄”籌備儒學研究院為情節線索,從這個中心人物向外輻射,描畫了一幅當下社會生活和當代文化人從精神狀態到日常舉止的全景式圖譜,是一部表征了文學書寫具有多種可能性和可行性的作品。社會的、哲學的、經濟的、文化的、歷史的、當下的、物質的、精神的、抽象的、具實的、族群的、個體的、愛情的、本能的、人情人性的、倫理道德的、恪守本分的、好高騖遠的、亦正亦邪的、美的丑的、好的壞的,舉凡大千世界里人生舞臺上的方方面面,或經由事件因果,或經由經史典籍,或經由詩詞歌賦,或經由坊間傳說,全都被作者光怪陸離地勾連在一起。經史子集鄭重其事的敘述方式和荒腔走板調侃戲謔語調的交相輝映,再加上旁逸斜出各種細節的隨處可遇,造成了一種明顯的戲劇化間離效果,為讀者思索與詮釋留下了巨大空間。在我看來,既可以說作品由此拓開了一個具有百科全書式豐富知識的文本視閾,亦可說作者籍此表達了內心深處難以釋懷的一種廣緲浩遠的憂思或者說憂患。置身在這樣一種豐富而復雜生活環境下的應物兄,和你、我、他,和每一個人,到底應該或者如何自處,自知,自省,自律,自潔?以及應該怎樣審視歷史又怎樣面向當下?以及應該用什么樣的書寫來與時間抗衡與慣常較勁與宿命博弈?這種憂思和憂患源自骨子里令人敬重的高貴,至少對我而言有警醒和鏡鑒作用。
記者:此次5位獲獎作家有寶刀未老的文壇宿將,有年富力強的中堅力量,也有蒸蒸日上的“70后”一代,您本屆茅獎獲獎作家的年齡分布怎么看?
文學事業發展的規律就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不斷創新發展不斷發揚光大。我相信這也是每一個文學中人每一個評委心中的愿景。本次參評茅獎的許多作品出自中青年作家,在10部提名作品中有5部出自“60后”作家(孫惠芬1961年,劉亮程1962年,陳彥1963年,李洱和葉舟是1966年),兩部出自“70后”作家(徐則臣和葛亮都是1978年),陳彥的《主角》、李洱的《應物兄》和徐則臣的《北上》最終榮獲大獎。這么多中青年作家入圍、獲獎可以說是本屆茅獎的一大亮點。
說實話,在評審過程中,評委們并未過多考慮作者的年齡,完全是按照作品的實際水平在一輪一輪往前推,一直到推出10部提名作品,大家看到有這么多六零后和七零后作家,很高興也很振奮,因為這是符合文學事業發展規律的,也是標示出了中國文學創作更為廣闊更具青春活力的未來方向的。相信這也會為更多的青年作家提振士氣。
但我同時還要特別向老作家們表達崇高的敬意,不僅致謝致敬獲獎的90歲高齡的徐懷中老先生和70歲的梁曉聲先生,獲提名的62歲的葉兆言先生,也致謝致敬所有參評茅獎的和并未報獎的老作家!因為正是老作家們對文學的虔敬和熱愛和堅持不懈的創作,為青年作家引領了方向樹立了標桿激勵了士氣,正是所有文學寫作者的共同努力,才有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繁榮和精進。
獲獎的永遠只能是少數人,但文學的榮光屬于每一個文學寫作者。
(中國作家網 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