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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走遠的吆喝

      來源:文藝報 | 劉萌萌  2019年06月19日12:26

      一早起床,最先聽到的,必定是那聲音蒼老、略帶沙啞的叫賣,這沙啞極具力道,仿佛千萬碎金,刷啦啦穿過窗玻璃,直撲我的耳朵:蝦——米嘎嘞,蝦——米嘎……我側耳聽過之后,狐疑地看向母親,母親和父親對視一下,同時偏過頭,靜靜地等待下一聲悠揚響起,結果還是難以破譯。我們無法分析蝦米嘎是什么東西,我們倒是買過小包的蝦米,透著大海的鮮美。每天早晨,這個賣著古怪東西的老頭子推車從街道上經過,我們的耳朵里灌滿了古怪莫測的“蝦米嘎”。直到有一天,母親按捺不住走出院子,懷著揭曉謎題的興奮,叫住穿一身潔白制服的老頭兒,走到近前,看他利落地揭開雪白的麻布。母親的心跳略有加快,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靈活的手,嗬,蓋在下面的,原來是香甜勁道的江米糕。米糕上的紅棗蒸得又甜又糯,因為鑲嵌在一日三餐之外的米糕上,身價似乎也倍增起來。在童年的目光看來,就像皇冠上的紅寶石——尊貴,不可多得。老頭子切下黃澄澄的一塊,用塑料袋裝了,遞到母親手上。提著江米糕回家的母親,臉上帶著見證奇跡的得意。我滿足地咀嚼著江米糕,體味那不可多得的筋道嚼勁。江米和紅棗混和一體的香氣,像光滑細膩的絲綢,糾纏著因為寡淡而倍加敏銳的味蕾,直到多年后舊事重提的言說里。我家很少買米糕,因為它不是飯食,卻比饅頭包子都貴。母親說,每一毛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我家就那么一把菜刀,干什么總要浪費在磨刀上?我一度大惑不解。

      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個據說前身為面點廚師、干凈整潔的外鄉老頭子,連同他神秘的叫賣聲,在某一天早晨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的憑空消失,就像他冒失地出現一樣,神秘而平常,似乎他和盛著米糕的手推車都是生活內容的一部分,無論出現與否,都那么自然而然,沒什么大驚小怪。賣江米糕的老頭,報時鐘一樣準時出現在街道上的老頭,就這樣被某一陣說不清來由的風,刮出了我童年的視線,同時,也以這種奇怪的告別方式,長久地留在一些人的記憶里。

      夏天是一年中最為高亮的部分,除了熱,還是熱,各種形式不一的熱:陣雨來臨之前潮濕的悶熱、天氣晴好光線割人的酷熱、低氣壓覆蓋蒸籠般黏滯的潮熱、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知了一聲一聲糾纏的煩熱……這時候,一只雪白的、透著一股子冷氣的冰棍箱及時出現,是能救人一命的。

      街道上的吆喝聲,頂數夏天最為頻繁。冰棍、赤豆冰棍、綠豆冰棍、山楂冰棍、奶油雪糕……從那些年的吆喝聲中,一個縣城里長大的孩子就記錄下這么多種類。也許,還有過別的,真的想不起來了。坐立不安的夏天,還有什么比遠遠傳來的叫賣聲更牽動一個孩子敏感的神經?尤其是這個孩子,生活在一間處處別扭時時糾結的西廂房里。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本叫《西廂記》的書,舞臺上,機敏伶俐的紅娘風頭勁猛蓋過小姐崔鶯鶯。當年,春心涌動,私會張生的崔鶯鶯對西廂作何感想我無從得知,我只能肯定地說,作為在西廂房里度過整個童年的毛孩子,對于身居西廂之苦,有著切膚的體會。正房敞亮的光景如同北方的天氣,四季分明。北風呼嘯的冬天,陽光早早投到溫暖的火炕上。上屋正房里,當日應承下公爹臨終的囑咐,帶著孩子誓不外嫁,終掙下這套院落的老太婆皺巴巴的老臉,在日頭晴暖的撫摸下,如同熱水杯里卷攏的茶葉,漸漸舒展開來。匆匆跳下墻頭的老貓躺在火炕上,享受地蜷成一團,灑入的陽光剛好把它照個正著。在夏天,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毒辣的日頭不遠不近打在房檐的蔭涼前面。屋子是蔭涼的、透風的,過堂風時而拂過,樹上的蟬也羨慕這般好光景,趴在枝葉間不停地嘆息:涼快,真涼快……春秋兩季,溫涼宜人,還有什么可說。

      一應器物浸泡在昏暗光線中的西廂屋,仿佛終年處在另一個緯度。黑,暗黑,幽靈般的昏昧。一個進入西廂房的人,首先要經受視力的挑戰。早一些,太陽還沒爬上東廂房的房脊。日頭的躥升是很快的,三下兩下,一個不留神,攀上顫搖搖、比屋頂更高的老槐樹巔,顏色也從鮮紅過渡為摻雜一絲橙色的明黃,越發耀眼了。這時候,西廂房該浮出黑暗的海平面了吧?不,老天絕無此意。就是剛才這么一躍,太陽躍過了西廂房的窗子,投下織錦般的七彩光線,不偏不倚,如萬簇齊發的箭矢,齊刷刷無一遺漏,射上了西廂房的房檐壁角。這下好了,眼見它越升越高,沿著天空弧形的軌跡,攀升到房頂正中。接下來的時間里,太陽循著一條神奇的拋物線,沿著西天加速下滑,直至墜入西山遠天后那爿荊棘叢生的雜樹林。因而,一個久居西廂房的人,必定呈現缺乏光照的病態,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

      尤其夏季,整個大院里的暑氣,似有知覺般聚攏一處,仿佛兇猛的莽漢提著高溫的騰騰殺氣直奔西廂房而來!一片樹葉的蔭涼都變得極其珍貴,熱浪一波波涌入西廂房白花花的綠紗窗。東方剛剛隱現魚肚白,暑氣就從望不見的地平線那頭聚集、蒸騰。7點才過,便在西廂屋里翻涌著橫沖直撞了。灼人的陽光,絲毫不漏地傾灑在窗臺上,隨之在房間里肆無忌憚地蔓延開去。

      廂房里的孩子還有什么想頭?躺在涼席上,像一條風干的魚一動不動,聽蟬鳴在高枝上嗚哇嗚哇不眠不休。漸漸地,那蟬鳴加了力道,變得黏稠而有韌性,像一道道白亮的繩索,細密如蛛絲,把她捆綁得牢牢的,漸漸地,呼吸也不順暢起來。朦朧入睡時,傳來一聲模糊的吆喝:“冰——棍——冰——棍——不甜不要錢咧。”她忽地睜開眼睛,猛力扯一把耳朵,是真的嗎?那聲音細如蚊蚋,從門縫里扁扁地鉆進來。事實上,窗門大敞,她更懷疑起這如夢似幻的一聲叫賣。就在她側耳凝神之際,傳來稍為清晰的第二聲吆喝。她準確捕捉到聲音的方位,是打東邊過來的。她迅速跑到外間,緊張地招呼母親,快,賣冰棍的來啦!好像遲一點,那賣冰棍的就像夜空里的彗星,從大門口“嗤”地一下子滑過去了。

      其實,賣冰棍的還有好一段路走過來。有幾回,東邊遠遠來了一個挎著冰棍箱子的人,走一忽兒,還要歇一歇。走近了看,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老太太慢性子,接過錢,抹一下額角的汗,再打開竹殼暖壺,拔掉堵了手巾的木塞子,伸手提棒冰的時候,一股森涼的白氣冒出來,冰棒還沒吃,那股涼爽勁已浸入肌骨。有時候,老太婆變成瘦骨崚嶒的老頭子,雜草似的長眉像是挾著火氣。更多的時候,是一臉青春痘的年輕姑娘。姑娘推一輛自行車,車兩旁掛著白木箱,紅豆、綠豆冰棍都有,還有那種淡黃的奶油冰棍。自行車多是推著,一路走一路吆喝。我從她的手里買到過一回苦冰棍。聽人說,那是制作過程發生漏管現象。我不懂冰棍的制作工藝,但我能準確判斷出,這是一支極苦的冰棍,就像人們常說的,比黃蓮還苦。誰想知道黃蓮有多苦,舔一下漏管的冰棍就知道。姑娘刁鉆著呢,她一臉冰霜,堅決抵制我的說法:“哪苦啊,苦也就一點,吃上邊就甜了。”我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拿回家里向母親告狀。母親扔下搓衣板,起身沖出去。賣冰棍的姑娘還在原地,正極力慫恿兩個玩泥巴的小孩,說她的冰棍比蜜還甜,比山泉還解渴。母親手中的冰棍直接戳到她鼻子上:“不苦?請你吃吧!”姑娘艷陽朗照的臉轉眼愁云慘淡。她一臉頹喪地從捂蓋嚴實的暖瓶里取出一支遞給母親:姨,我錯了……母親則豪爽地表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是人民的好同志。有一天,一個住在附近的女同學和她弟弟一塊兒欺負我,揪住我的衣領不松手,非要我把小人書借給他們。她推著冰棍箱恰好路過。她跑到我家門口,扯開吆喝冰棍的大嗓門兒喊我媽快點出來解救。從此,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即便不買冰棍,遠遠見到,彼此也要親熱地招呼。所謂不打不相識,說的大概就是此般情形。

      郭德綱說過一段《賣估衣》的相聲。聽過的相聲中,實乃含金量頗高的典范之作。表演者把解放前老北京各種行當的吆喝一一操練過。那種吆喝,千真萬確是唱出來的,說唱的腔調各具特色,吆喝的唱詞也極富文學性。想起汪曾祺老先生提到煤炭鋪門額上題:“烏金墨玉,石火光恒。”隨口一讀,那就是詩。接生婆門口寫的是:“輕車快馬,吉祥姥姥。”平常言語,諸多懸念轉瞬化作洋洋喜氣。這都是民間行當閃現出的藝術的輝光。顯然,童年的縣城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要遜色得多,諸多衣著黯淡的往來吆喝,喝念的是“有大糞——的賣錢——”或者“磨剪子嘞,戧菜刀!”也有“破爛的賣錢!”“收頭發,收長頭發!”這些怪聲怪氣的吆喝直白得很,為了謀生,像斷線的風箏朝著低處一頭猛扎下去。而我想說的不是這些。如今的童年,再看不到沿街叫賣的民間圖景,無論賣冰棒的、收大糞的、收破爛的、收頭發的,像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一溜煙沒了蹤影。仿佛小時候的擔憂真的變成現實,不過慢了一步,就一陣風似的消失了。隨著吆喝聲漸漸沉寂,一個時代的面影消磨凈盡。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