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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地的詩學——試讀《故事新編·理水》

      來源:文藝報 | 宋哲  2019年05月27日08:55

      國美青年讀書會由中國美術學院校團委青年研究中心舉辦,面向全體師生,通過學術沙龍、讀書分享、主題演講、文化走讀等活動,旨在促進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推動各院系以及校際的交流,助力社會美育。

       

      五四運動是青年人的一次自覺,飽含可貴的家國情懷和行動力。習近平總書記在五四紀念講話中引述魯迅先生的話,青年“所多的是生力,遇到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到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到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此次讀書分享我們聚焦在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中《理水》這一篇,從文本基礎、思想源流、闡釋路徑等角度,透析時代思潮和先生的精神史歷程。所用的底本是《趙延年木刻插圖本故事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理水》寫于1935年11月,這篇小說的文本基礎是《尚書》。《尚書》是古代史料的匯編,包含了虞、夏、商、周四代文獻,有典、謨、訓、誥、誓、命等分類方法。《理水》主要使用《舜典》《禹貢》等篇目的背景架構。“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引自《故事新編·理水》,下同。)化用自《尚書·堯典》的“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呈現出大災難的驚人破壞力。“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大禹臨危受命,承擔起治水的大任。在這里,小說處理得很巧妙,不直接寫大禹,而是先呈現一場論爭,關于大禹是否存在的論爭。文化山上的“學者”,吃著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食糧,“他們里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這里對于民國時的文化事件多有指涉。之后重要的篇幅是寫部分“大員”在考察災情過程中和回京都的行為,這和大禹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這時候,局里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隨員。”大禹及其隨員的形象透露出他們在考察中所經歷的艱難困苦。在討論治理洪水的方法時,“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的“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這些大禹的同事是這樣的形象:“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給人以雕塑感和深沉的力量。

      如何理解《理水》?要把這篇小說放在魯迅先生的創作序列中來理解。《故事新編》的整部書稿是從1922年到1935年陸陸續續寫成的。“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在1922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故事新編·序言》)《不周山》后來收錄進《吶喊》。《故事新編》包括《補天》《奔月》《理水》《采薇》《鑄劍》《出關》《非攻》《起死》等8篇。《補天》取材于女媧煉石補天,《奔月》寫后羿射日之后的英雄落寞和嫦娥奔月,《理水》取材于大禹治水,《采薇》寫伯夷叔齊的故事,《鑄劍》寫眉間尺復仇的故事,《出關》取材于老子出函谷關,《非攻》取材于墨子故事,《起死》取材于莊子故事。8篇故事呈現出的是對華夏文化的核心一些特寫。張文江教授在《論故事新編的象數文化結構及其在魯迅創作中的意義》中,對這8篇故事進行分類:“其次序為時代的上溯。《補天》《奔月》是開天辟地的神話,此為上古;《理水》是大禹治水,此為夏;《采薇》是殷周之際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的故事,此為商周;兩篇小說的時間跨度為夏、商、西周,此為三代。《鑄劍》寫楚王的劍客,《出關》寫孔老相繼,此為東周的春秋。《非攻》寫墨子,《起死》寫莊子,此為東周的戰國。《故事新編》8篇小說就這樣從遠古神話延續戰國,給整個中國先秦歷史勾勒了一幅完整的圖畫。”在這樣的時空序列中,儒、墨、道、俠等各種思想源流以及魯迅先生的態度通過生動的人物形象呈現出來。在《故事新編》的體系中,魯迅先生對墨和俠持肯定態度,對儒和道則持反思態度。

      在《故事新編》的文本中,“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這樣的形象,相較于《理水》中“像鐵鑄的一樣”,文本氣氛上緩和一些,那種立足于大地、心懷天下的情緒是相通的。《莊子·天下篇》:“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墨子是禹道的繼任者,他們在精神氣質和行動上一以貫之。對于儒和道的反思,則有著深刻的時代因素。和魯迅先生其他的文章參照起來閱讀,可以看出這些思考產生的源流。在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系。然而對于圣廟,那些權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孔的時候已經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可更加無用了。……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后,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當孔子被當做某種偶像利用時,他鮮活的精神力量和思想深度就被某種似是而非的東西遮蔽住了。魯迅《出關的“關”》討論了《出關》的創作心路:“老子的西出函谷,為了孔子的幾句話,并非我的發見或創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先生口頭聽來的,后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并不信為一定的事實。至于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期間,曾從學于章太炎先生。《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的一部分,即是根據魯迅的筆記整理而成。魯迅先生作為新文化的文學大師這一身份人所共知,而在傳統中的熏習,也是魯迅重要的精神密碼。魯迅先生面對傳統的精神資源,并非一味地否定,而是有破有立,剝離出其中腐朽的成分,選取那些激昂的、鮮活的、富于生命力和行動力的成分,注入到時代精神之中。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本篇最初發表于1934年10月20日)中,魯迅先生指出:“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理水》中的大禹,無疑就是一個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

      在中國的古代文化史上,有三次偉大的行走。大禹的行走,奠定九州,治理了洪水,抵定了華夏綿延千年的政治格局。孔子的行走,周游列國,刪述圣學,華夏的精神結構得以形成,文明的格局得以孕育。司馬遷的行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史記·太史公自序》)這是他追溯和確認華夏文明的方式,并且通過《史記》,完備了華夏文明的時空系列。行走的傳統召喚著那些相信文明的人,召喚著那些埋頭苦干的人。大禹是這樣的大地詩學的開篇。

      進入中國美院學習,我經歷著精神性的成長。文化自信,東方的藝術話語體系正在形成。國美的精神既飽含著時代擔當,也和東方傳統有所呼應——莊子的技進乎道,墨子的工匠精神。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理水》中,重新將大禹治水的形象召喚出來,融入到當時的時代精神中——腳踏實地,心懷人民。這與美院的精神也是相契合呼應的。千村千生,美美講堂,我們的青年同學們將青春的活力揮灑在祖國的山山水水。這是華美的大地詩學,是鮮活的青春交響。此次讀書分享,我們試讀《故事新編·理水》,重溫經典,重溫時代風云變幻和青年的精神擔當,青年與年齡無關,青年是一種精神,一種擔當,一種責任。在中國美術學院,在中國藝術的核心現場,追隨古圣先賢,追隨時代先鋒,學習成為一名青年人,一名有家國情懷和時代擔當的青年人。與諸君共勉。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19年05月27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