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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讀聞一多《太陽吟》

      來源:文藝報 | 何漢杰  2019年05月27日08:47

      “北師大詩歌讀書會”由一群熱愛詩歌和讀書的青年學生發起,旨在共同閱讀和研究從先秦至當代的中國詩歌。讀書會圍繞感興、時代、人生三個主題展開,所讀詩歌都是個人有所感、能興發的,解讀從詩歌的時代出發,闡發其背后的文化精神,最終落腳于閱讀者的時代。

      《詩經》《楚辭》開啟的中國詩歌傳統,綿延兩三千年,到五四以至當代,血脈不斷。中國新詩和舊詩經歷了怎樣具體的革命,此處暫且不談,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在這種革命中,中國詩歌的精神是貫通的。

      1922年7月,聞一多赴美國留學,先后在芝加哥美術學院、珂泉科羅拉多大學、紐約藝術學院學習美術,受到了專業的西洋美術教育,成績也很突出,但他似乎對文學的興趣更濃厚一些。本詩寫在他赴美留學兩個月之后,最初發表于1922年11月25日《清華周刊》第260期《文藝增刊》第1期,署名一多,收入《紅燭》時稍有改動。

      內容與形式

      我們先來看這首詩的內容。詩歌一共十二節,詩的第一節點出主題,太陽的出現,逼走了游子的還鄉夢和九曲回腸的情感,第二節說太陽烘不干游子的冷淚,直言思鄉,這放在《詩經》里便是“賦”。創作此詩時,聞一多尚是一個23歲的青年,離鄉去國,如何不起熾烈的思鄉之情呢!這兩節似乎在表達對太陽的怨念情緒。第三、四節詩人筆鋒一轉,變怨念為祈愿,急切地想要讓太陽把五年當一天跑完,又想要騎著太陽每天望見家鄉。第五、六兩節變祈愿為詢問,太陽似乎變成了信使,要問一問故鄉是否依然無恙,北京城的官柳是否裹上深秋。寫到此處,詩人不由得發出一聲內心的低吼:“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內心的思鄉愁緒,此刻全部流瀉于筆端。第七、八節變詢問為同情,詩人將自己的處境與太陽的流浪相比,似乎他與太陽都是無家可歸的游子。第九節變同情為訴說,向太陽訴說自己身處的異國與故鄉不同,似乎在喚起太陽對自己的同情。第十、十一、十二三節則變同情、訴說為寄情,寄情于“生命之火”“慈光普照”的太陽,說太陽是球東半的熱情、球西半的智光,這一個太陽也是自己家鄉的太陽,于是認太陽為家鄉,看見了太陽就像回了家一樣。

      詩中雖然都是以“太陽啊”起句,但是言說對象在太陽、我、家鄉之間交錯變換;情感由怨念變為祈愿,變為詢問的憂慮,變為同情的無奈,變為訴說的凄涼,最終變為寄托的平靜。這樣吟唱式的抒情筆調,又峰回路轉,非有深切的情感、高超的技巧不能為之。

      再來看這首詩的形式。整首詩十二節,每節都是三句,每節第一句都以“太陽”收尾,第三句則用“ang”韻的字收尾,讀起來音節諧和,節奏明朗。句子的長短相仿,每節字數相似,排列起來,有如整齊有力而略有垛口起伏的城墻。這些都是聞一多在表達熱烈情感時自覺追求的詩歌形式上的效果,是他在對傳統和西方格律詩形式的吸收。

      詩中有兩處尤其值得注意。一是詩題“太陽吟”。其中“吟”是古代歌行體詩常用的名稱,如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韋莊的《秦婦吟》等,很顯然聞一多是借用了這種命名的方式,也保留了歌行體富于音樂性和形式感的特征。對“太陽”的吟詠在中國文學中很早就出現了。屈原《九歌》中就有“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的句子,《山海經》中有“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的句子,聞一多對《楚辭》等古代文獻有較深的研究,其用太陽作為吟詠的對象就是比較自然的事情了。中國先民對太陽還有更早的關注,在大汶口、龍山文化區,多次出現光芒四射的太陽形象的文字畫,仿佛在向我們描述太陽冒出山頂的那一刻的圖景。古語中太陽被稱為“金烏”,古人認為太陽是一種神鳥。詩的第四節說“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正是延用了古人對太陽的認識和稱呼。古人對太陽的崇拜,是崇拜太陽本身,更是對太陽所代表的宇宙運行秩序的崇拜。屈原《九歌·東君》中熱烈迎接升上扶桑那一刻的太陽,其所關注的重心是太陽準時地升上了神樹的動態秩序。聞一多也正是從太陽的這種運動中,發出“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的祈愿。

      二是第三節中的“六龍驂駕”。屈原《九歌·河伯》中有“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王逸注說“言河伯以水為車,驂駕螭龍而戲游也”,有河伯駕兩龍的說法。焦延壽《易林》中解釋“否”卦說“載日晶光,驂駕六龍,祿命徹天,封為燕王”,指出日神乘車,以六龍為駕。《尚書·堯典》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傳說中通常認為羲和為日神的御者。“六龍驂駕”的說法,在后代的詩歌中多有運用,如《樂府詩集》中有曹操的《氣出唱·駕六龍》,曰:“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歷登高山臨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東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翱游。驂駕六龍飲玉漿。”清人趙希璜《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鈔·當涂高》中有“長歌氣出唱,桃花漳浦浪,六龍驂駕乘風行,仙人玉女環相向。”這里“六龍驂駕”與“仙人玉女”聯系在一起,與最初所說的日神已經不同了。聞一多所用的則還是先秦文獻中所出現的說法。

      情感與思想

      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讀出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情感,那便是游子的思鄉。這種思鄉之情,詩人以“太陽”為對象,將其表達得直接而深沉。

      從聞一多創作此詩的處境可知,一個23歲的青年,身處大洋彼岸,與家鄉遠隔萬水千山,陌生的山川、風云、鳥鳴激起了他的思鄉愁緒。詩中他所掛念的地方是“家鄉”,是“北京城”。詩中前幾節里的“家鄉”或許可以理解為他的老家湖北浠水的下巴河和他念高等小學的武昌,而“北京城”是他13歲至23歲,將近10年時間求學的地方,從心智和學業的角度來說,似乎“北京城”對他的影響更大一些。詩的后幾節將范圍擴展到東西半球,那么,將此時所說的“家鄉”理解為祖國也應當是合理的。詩人對“家鄉”的思念,背后是對祖國的深沉的愛,愛“家鄉”的山川、風云、鳥鳴,愛京城的官柳,愛東半球的熱情。詩人的這種愛是理智的,他并沒有因為懷戀著自己的“家鄉”而貶低身處的美國,他對西半球的智光也持肯定態度,這便是詩人的心胸。

      詩中這種對家鄉的懷戀,對國家的深情有著深厚的文化傳統。《詩經·汝墳》“魴魚赪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的盡心國事;《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獻身人民,是對國家的深情。李白“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的不舍,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感慨,是對故鄉的懷念。如果結合1922年前后國內的形勢,可知“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一句中飽含了對家鄉、對祖國深重的憂思,這種憂思承詩騷而來,集李杜而成,是中國士人精神世界里永恒的情感。

      如果從聞一多擴展到五四一代人,就會發現這種處境,這種情感在他們身上是普遍的。郭沫若《爐中煤》中有“我常常思念我的故鄉,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表達了眷戀祖國、獻身理想的熱烈情感。郁達夫《沉淪》中有“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以痛徹肺腑的呼喊表達了對祖國富強的祈愿。

      思鄉愛國的情感之外,《太陽吟》還表現出一種追尋光明、厭惡黑暗的思想境界。中國傳統詩詞中思鄉愛國情緒的表達,多是借助夜晚的情境,選擇月亮作為傾訴的對象,而聞一多不同,他所要表達的對象是太陽。太陽與月亮相比,一陽一陰;一個熾烈,一個清寒;一個直接,一個含蓄。聞一多在家國情感上是傳統的,在文辭表達上卻是現代的。太陽明亮、熾熱、直接,整首詩的情緒也明朗、熱烈、直白。太陽是周而復始、自強不息、慈光普照的,是富有朝氣的,就像青年人的熱情一樣,雖然詩中依然有“深秋一樣”的憔悴,但是太陽能夠撫平這愁緒,給人以溫暖的慰藉。青年人的熱情不正是這樣嗎,他們要通過自強不息的奮斗來實現國家的富強。

      通過對詩內容與形式、情感與思想的分析,可以發現,聞一多在新詩與舊詩之間建立了一架橋梁,借鑒了舊詩在形式上的優勢,繼承了舊詩中深沉的家國情懷,又投入青年人的熱情,選擇富有朝氣的意象,創造了一種既有傳統根底又有新鮮氣象的新詩。這種詩是在特定時代中,青年人發出的聲音,詩人的敏銳讓他個人的情緒升華為一代人的心跡。

      五四與當下

      讀完這首創作于近百年前的詩,我們再把目光放在當下。通過閱讀,我們認識歷史,思考時代。那些從閱讀中得來的認識,從歷史中生發的思考,終將匯聚成強大的精神力量,在當下的生活中發揮積極作用,成就充實的人生,創造美好的未來。

      對《太陽吟》的閱讀和思考還可以從兩個方面引向深入。

      一是把閱讀視野擴展到聞一多整個青年時代的創作。其中《孤雁》里寫道:“流落的孤禽啊!到底飛往哪里去呢?那太平洋的彼岸,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在開往美國的船上,年輕的聞一多也曾有過像“孤雁”一樣的迷茫,即將踏上的大洋彼岸,“那里是蒼鷹的領土……那里只有鋼筋鐵骨的機械,喝醉了弱者的鮮血,吐出那罪惡的黑煙”,于是詩人生出了“歸來罷,失路的游魂!歸來參加你的伴侶,補足他們的陣列”的念頭,最終戰勝這個念頭的是:“我怎能拋卻我的使命”。是啊,流浪大洋彼岸,是帶著振興國家的使命的,是幾代青年人的選擇。與《孤雁》充滿使命感的孤寂相比,《洗衣歌》表現的是更為具體的同情與憤怒。1925年春,詩人于即將結束在美學習,踏上歸國征程之際,寫下了這首詩,詩中寫道:“我洗得凈悲哀的濕手帕,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你們家里一切的臟東西,交給我洗,交給我洗”,一個有思想的中國青年留學美國的滋味傾瀉筆端。

      在《孤雁》《太陽吟》《洗衣歌》等一系列詩歌中,我們看到一個百年前留美青年心路歷程的縮影,強烈的使命感讓他踏上異國學習的征程,在異國時時想念自己的家鄉;看到異國深受苦難的同胞,又升起悲憫的同情。家國情懷和慈悲心性交織,迸發出對祖國無限的熱愛和對人民深切的關懷。與此相應的,是他回國初期的詩作,其中《祈禱》《愛國心》《一句話》《我是中國人》《七子之歌》等,用熾熱的情感表現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

      在詩中,歷史向我們走來。我們也許同聞一多一樣,對于人生的選擇,會有迷茫,會有灰心失意,但我們不妨學習青年的聞一多,帶著使命感,把個人的情緒放在更廣闊的視野、更深遠的歷史中去看待,也許那種小我的情緒就變得微不足道了,一幅更廣闊、更深遠的圖景就會在我們面前徐徐鋪開。如魯迅所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于是我們的選擇也就帶著使命感、帶著家國情懷,向光明的未來延伸開去。

      二是把思考范圍擴大到聞一多全部的創作活動。詩歌之外,聞一多尚有大量的散文雜文、文藝評論、學術著作、藝術創作,其中學術著作涉及神話、《詩經》、《周易》、《莊子》、《管子》、楚辭、唐詩等,藝術創作涉及繪畫、書籍裝幀與設計、書法、篆刻等。這樣豐富的創作活動和飽滿的創作熱情,勾連中西,貫通古今,無不激勵著我們奮進。

      聞一多5歲入私塾,接受傳統經史教育;又入清華學校,系統學習了西方自然科學知識和社會政治學說,閱讀了大量的歷史典籍;之后留學美國,學習西洋美術,在青年時代即通過勤奮學習,積累了豐富扎實的學識。這為其之后的創作活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聞一多的創作活動,始終是立足中國傳統的,他在家書中寫道,“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歷史與文化。我有何不若美人者?”可見他在面對世界時,也始終帶著強烈的文化自信。

      在《太陽吟》的解讀中,我們已經談到聞一多將深厚的學養運用于詩歌創作的情形。此處,不妨再舉一個例子。《憶菊》一詩寫于1922年重陽節前一日,比《太陽吟》稍晚,詩人用飽含深情的筆寫道:“自然美底總收成啊!我們祖國之秋底杰作啊!啊!東方底花,騷人逸士底花啊!……你是有歷史,有風俗的花。啊!四千年的華胄底名花呀!你有高超的歷史,你有逸雅的風俗!”字里行間充滿對菊花所代表的祖國歷史、文化、風俗的贊美。詩的最后寫道:“秋風啊!習習的秋風啊!我要贊美我祖國底花!我要贊美我如花的祖國!”全詩通過“菊花”這一意象,將“菊花”所代表的傳統文化和他對祖國的深情相系,綰結起五千年生生不息的文化血脈。

      聞一多作為五四運動的學生代表,思想不可謂不革命,但其表現在《太陽吟》《憶菊》等詩歌中的那種對傳統文化的熱忱,引我們深思。文化是凝聚民族、國家的強勁力量,五千年的文化積淀造就了中華民族的習俗、性格、精神,這種共通的習俗、性格和精神幫助我們度過自然災害,抵御外敵入侵,化解內部矛盾。當下社會,青年人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矛盾,如何在種種矛盾中認識自我,找到前行之路,是我們每個青年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聞一多的選擇為我們提供了啟發,在社會發展的大潮中,學習先進的文化知識是必由之路,在學習新的文化知識的同時,我們又必須了解自己的傳統文化,從中汲取養分,讓每一步前行的路都有堅實的根基。

      以自我為參照,我們是難以認識自己的,閱讀歷史、借鑒他人則能照亮未來。是啊,我們閱讀五四,照鑒當下,我們是新時代的青年,身后是悠久燦爛的文化,心中是江山如畫的祖國,肩上是民族復興的使命,前方是絢麗光明的道路。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19年5月27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