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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趙景深與《中國小說叢考》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陳釭  2019年04月09日07:54

      叨陪年逾九旬的家父聊天,常聞其娓娓漫憶所交故人,“好好先生”趙景深便是他提及最多、敬仰彌篤的一位恩師。

      初遇趙景深系偶然,時在1952年春夏之交,嗜書成癖的父親去福州路上海舊書店,徑至二樓書架巡覓,欲補齊不同書局出版的趙景深著作。因先前已購得幾本,諸如《宋元戲文本事》《元人雜劇輯逸》《讀曲隨筆》,尚缺《小說戲曲新考》,面詢經理,告曰此書脫銷。可碰巧趙景深本人此刻就在店中,于是,熱心的店經理當即引見。景深先生平易近人,對不期邂逅的晚輩甚和藹,問何處人氏操何職業,父親回答在浙江嘉善縣文化館從事文化戲劇工作,對文學饒有興趣,并表示久仰先生大名,尤其對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和戲曲研究方面的學識大為感佩。先生聽后言道,雖然市面上《小說戲曲新考》售罄,但自己家中尚存復本可資。遂告知家庭住址,即北新書局編輯部,淮海中路425弄四明里六號。

      不幾天,父親按圖索驥登門拜訪,開門的是書店伙計,向內通報來者姓名,趙先生和顏相迎,領家父上樓入室。房間約20來平方米,一冊《小說戲曲新考》已準備好,先生將書遞與父親,父親接書喜之不勝,趕忙道謝付款,先生卻執意不肯收錢,說“既然你這樣喜歡這本書,那就贈送給你吧”。父親心里熱乎乎的,真是既感激又不安。贈書后,主人還帶來客看了用作藏書庫的亭子間,里面堆滿了書,其中尤以北新書局出版的書籍和魯迅著作居多(北新書局1953年與廣益、大中國、人世間合并組成四聯出版社,1956年再度并入上海文化出版社)。1953年,父親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親炙精英薈萃的中文系諸教授教誨,有幸聆聽趙景深在課堂上生動熟稔地講授元曲、明清小說,頗獲裨益,終成至交。先生秉性敦厚隨和,亦師亦友,謂我父親說:“在教室里是師生關系,出了教室就是朋友關系。”

      趙景深博洽多聞,在編輯、翻譯、小說創作、戲曲研究、文學考據諸方面建樹豐碩,詩文、學理亦兼具成就,解惑授業更是深得復旦學子服膺,《中國小說叢考》是其學術代表作之一。

      《中國小說叢考》由齊魯書社出版于1980年,但其中絕大多數篇章成文于上世紀30至40年代。那個時期,趙景深寫過四本有關中國小說史的考證書,即作于1935-1936年的《小說閑話》、作于1936-1938年的《小說戲曲新考》之上卷《小說編》、作于1938-1943年的《中國小說論集》(一名《銀字集》)及作于1944-1947年的《小說論叢》。1958年,趙景深在患病休養期間,將四冊舊著和其后所撰零散篇頁收集聚合,再添加1950年代發表的十余篇文章,如《關于〈水滸傳〉的作者問題》《關于〈英烈傳〉的插畫》《〈楊家將〉故事的演變》《〈楊家府〉與〈宋傳續集〉》《讀〈四游記〉》《談〈拍案驚奇〉第二十五卷》《關于石天基的話本小說》《關于濟公》以及《談〈水滸傳〉第七十六回》等,集結成一部較完整的文集,本想題書名為《中國小說論叢》或《中國小說論集》,思忖推敲后覺得這些文章主要立足考據辯誤,有別一般分析評論,故還是稱《中國小說叢考》為宜。然而,限于諸種原因,該書并未隨即付梓,直到廿余年后方面世。

      自明清以降,國人對小說創作和小說評論的關注度始終熱情高漲,但小說考據方面則門庭冷落,僅有少數學者甘守寂寥而為之,兩廂落差懸殊。對于小說考據,趙景深有獨到的功力和見解,他在《中國小說叢考》一書的序言結尾闡述道:“我覺得,考據在今天仍是需要的,它是文藝研究的準備工作。不過,不能以考據作為終極的目的,考據只能是手段。我這本書就是在考據上也不能算是全面的,我只是更多地談到來源演變、作品真偽、作者生平、版本校勘、評論正誤……這一些,而時代背景、社會情況、歷史條件……這一些就很少談到。不過,象‘諸葛亮騎過幾次馬’之類的文章,也許我這本書里還沒有;也就是說,我希望我不會是‘為考據而考據’。”可見,趙景深對小說考據是作通盤考量的,將其視為文藝研究的起點而非終點,鋪墊好堅實的基礎是為了使研究時不至流于高談闊論每每空泛,也避免耽于瑣屑處處鉆牛角尖。

      趙景深因曾將MilkyWay“銀河”誤譯作“牛奶路”,受到魯迅先生的批評,他非但從不耿耿于懷,反而時時感激在心,終身尊崇魯迅,在學問上謙遜地奉魯迅為師。趙景深初見魯迅是1927年春在廣州中山大學,半年后魯迅定居上海,他與魯迅的交往日漸頻繁,時常面晤或書信往復,商議出版、學術事宜,魯迅在民間文學研究和文學翻譯方面予以其悉心指導,趙景深在兼任北新書局總編輯期間,出版過許多魯迅著作。1930年4月19日趙景深與李小峰之妹李希同結婚設宴,魯迅親臨致賀。出于對魯迅的景仰,構架《中國小說叢考》時,趙景深改變原來次序,按照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次序重新排列,并著意將該書作為《中國小說史略》的補充資料。書的開首三篇皆與魯迅有關,依次為《中國小說史家的魯迅先生》(1936年)、《關于〈中國小說史略〉》(1945年)、《評介魯迅的〈古小說鉤沈〉》(1938年),在客觀考據的基礎上評價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同類書中的最好的一部,可說是權威的著作”,歸納《古小說鉤沈》“有四個優點”:采集審慎、搜羅宏富、比類取斷、刪汰偽作。當然,發現魯迅著作中的些許失誤、漏輯及出版印刷過程中的錯排,趙景深也實事求是地依據古籍善本和新發現資料提出修正或補輯,以供讀者參考。

      《中國小說叢考》全書共輯文章73篇,其中成文年份最早的是《〈四游記〉雜識》,作于1929年4月5日,也是唯一寫于1930年代之前的一篇,年份最遲的系《關于〈英烈傳〉的插畫》,作于1957年7月。文章一般用字數千,考據精煉簡明扼要,最短之《〈睡醒石〉與笑話》不足半千字。也有少量文章例證較詳篇幅略長,如《中國笑話提要》《〈英烈傳〉本事考證》《三寶太監西洋記》《八仙傳說》《〈水滸傳〉簡論》《包公傳說》等。《中國笑話提要》寫作跨度為1936-1938年,論及十六個話題,從中土最早的兩部笑話書后漢邯鄲淳的《笑林》和隋侯白的《啟顏錄》談起,一路梳理到周作人的《苦茶庵笑話選》,行文中插列圖表十一處,或統計、或類舉、或參照比較,用心費神之投入、文表相彰之明了他無二致,幾近一部完備、濃縮的中國笑話文學簡史,學術價值不言而喻。

      雖然“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句,但今人通常以為,自唐代出現的有完整故事和人物的文體才稱得上現代意義上的小說,之前發端于先秦兩漢的神話、傳說、寓言和魏晉志怪、瑣語則被視作小說之萌芽。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章節明晰條分縷析,繼前述魯迅與中國小說史專論、中國笑話文學史后,對唐傳奇小說、宋平話、明清章回小說均予以考據,上自唐朝李復言《續幽怪錄》,下迄清末曾孟樸《孽海花》。涉及唐朝的篇章有《李復言的〈續幽怪錄〉》《劍俠傳》《〈雜纂〉摘抄》;涉及宋朝的篇章有《南宋說話人四家》、《重估話本的時代》《清平山堂話本》《雨窗欹枕集》《〈青瑣高議〉的重要》;涉及元朝的有篇章有《〈武王伐紂平話〉和〈封神演義〉》《〈七國春秋后集〉與〈前七國志〉》《〈前漢書平話續集〉與〈西漢演義〉》《柴堆三國》《殘唐五代史演傳》;涉及明清的篇章逾五十篇,據書目大半。

      對于明清小說名著考據,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中關注較多的有:《水滸傳》《英烈傳》《四游記》《金瓶梅詞話》《三言》《二拍》《野叟曝言》等,其中涉及《水滸傳》文章五篇,涉及《英烈傳》三篇,可幫助讀者在閱讀這些作品時輔以相應認知,有利更深入地解讀作品本身。同時,趙景深也對一些不那么出挑的小說及作者有所涉獵,譬如《〈睡醒石〉與笑話》《關于小說家屠紳》《關于〈蟫史〉》。趙景深做學問的特點之一是敷涼避炎,凡別人已走熟的路徑概另辟蹊徑,恰如他在書的序言中坦言:“關于《三國演義》,我只寫過一篇民間傳說的《柴堆三國》,關于《聊齋志異》,我就不曾談到過。《紅樓夢》我也談得極少。并且,我力氣用得最大的是同一題材的小說、戲曲的演變。”故而,《中國小說叢考》一書特色異常鮮明,足令讀者從中領略到作者的聰慧睿智和治學旨趣。耐人尋味的是,他和摯友、同樣博學多才、著作等身的陸澹安先生(著有《說部卮言》),獨對躋身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的《西游記》未置一詞,究竟是所見略同還是純屬巧合,個中謎團費解。

      在《中國小說叢考》中,有兩篇文章的研究視角很特殊,一篇是《所羅門與包拯》,另一篇是《馬來文的中國小說》,這兩篇文章皆跳出地域本身,從文化碰撞、融合的角度去審視考據。寫《所羅門與包拯》,起因是在《佝僂集》上見到鄭振鐸《民間故事的巧合與轉變》,文中設謎,其中一個謎是所羅門和包拯,借機發問這兩個分別流傳于猶太、中土的民間故事是巧合還是轉變。于是,趙景深對此作了一番詳考,廣征博引,最后推斷“二母一子”故事起源于古代印度,然后分兩徑傳布,一路經中國漢人再傳至西藏,還有一路經希臘、羅馬傳至猶太,殊途同源當屬轉變。《馬來文的中國小說》作于1940年前后,專門介紹在印度尼西亞出版的馬來文中國古典小說譯著,列舉了各種書目版本乃至書價,并指出,這些用馬來文出版的中國小說是基于滿足有些在印尼的華人因“時日漸久”“不能讀中文,卻渴想知道一點本國的文學、藝術和歷史”之需求。著者把此篇放在全書末節,似有將其作附文之意。

      趙景深一生治學勤奮、考據嚴謹、為人師表,對于《中國小說叢考》這樣一部澤惠學業的著作,他自己只是淡淡地謙稱:“決定把這本書送到社會上去。我覺得,把這書當作‘舊著的改版’,還是對于中國小說史的研究者在資料上有一點用處。”洗盡鉛華實乃標高風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