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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劉慈欣:我寫科幻小說,但是我不預測未來

      來源:文匯報 | 劉慈欣  2019年02月13日08:25

      有歷史學家說過,人類之所以能夠超越地球上的其它物種建立文明,主要是因為他們能夠在自己的大腦中創造出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在未來,當人工智能擁有超過人類的智力時,想象力也許是我們對于它們所擁有的惟一優勢。

      科幻小說是基于想象力的文學,而最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阿瑟·克拉克的作品。除了儒勒·凡爾納和喬治·威爾斯外,克拉克的作品是最早進入中國的西方現代科幻小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出版了他的《2001太空漫游》和《與羅摩相會》(又譯《與拉瑪相會》)。這兩本書第一次激活了我的想象力,思想豁然開闊許多,有小溪流進大海的感覺。

      讀完《2001太空漫游》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門仰望星空。在我的眼中,星空與過去完全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對宇宙的宏大與神秘產生了敬畏感,這是一種宗教般的感覺。而后來讀到的《與羅摩相會》,也讓我驚嘆,如何可以用想象力構造一個栩栩如生的想象世界。正是克拉克帶給我的這些感受,讓我后來成為一名科幻作家。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漸漸發現,我們這一代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人,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幸運的人,因為之前沒有任何一代人,像我們這樣目睹周圍的世界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與我們童年的世界已經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而這種變化還在加速發生著。中國是一個充滿著未來感的國度,未來可能充滿著挑戰,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具有吸引力,這就給科幻小說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使其在中國受到了空前的關注。作為一個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中國的科幻小說家,則是幸運中的幸運。

      我最初創作科幻小說的目的,是為了逃離平淡的生活,用想象力去接觸那些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神奇時空。但后來我發現,周圍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像科幻小說了,這種進程還在飛快地加速,未來像盛夏的大雨,在我們還不及撐開傘時就撲面而來。同時我也沮喪地發現,當科幻變為現實時,沒有人會感到神奇,它們很快會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只有讓想象力前進到更為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中去尋找科幻的神奇,科幻小說將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變成平淡生活的一部分,作為一名科幻作家,我想我們的責任就是在事情變得平淡之前把它們寫出來。

      但另一方面,世界卻向著與克拉克的預言相反的方向發展。《2001太空漫游》中,在已經過去的2001年,人類已經在太空中建立起壯麗的城市,在月球上建立起永久性的殖民地,巨大的核動力飛船已經航行到土星。而在現實中的今天,人類在太空中航行的最遠距離,也就是途經我所在的城市的高速列車兩個小時的里程。與此同時,信息技術卻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發展,網絡覆蓋了整個世界,在IT技術所營造的越來越舒適的安樂窩中,人們對太空漸漸失去了興趣,相對于充滿艱險的真實的太空探索,他們更愿意在VR中體驗虛擬的太空。這就像有一句話說的:“說好的星辰大海,你卻只給了我Facebook。”

      這樣的現實也反映在科幻小說中,克拉克對太空的瑰麗想象已經漸漸遠去,人們的目光從星空收回,現在的科幻小說,更多地想象人類在網絡烏托邦或反烏托邦中的生活,更多地關注現實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科幻的想象力由克拉克的廣闊和深遠,變成賽博朋克的狹窄和內向。

      作為科幻作家,我一直在努力延續著克拉克的想象,我相信,無垠的太空仍然是人類想象力最好的去向和歸宿,我一直在描寫宇宙的宏大神奇,描寫星際探險,描寫遙遠世界中的生命和文明,盡管在現在的科幻作家中,這樣會顯得有些幼稚,甚至顯得跟不上時代。正如克拉克的墓志銘:“他從未長大,但從未停止成長”。

      與人們常有的誤解不同,科幻小說并不是在預測未來,它只是把未來的各種可能性排列出來,就像一堆想象力的鵝卵石,擺在那里供人們欣賞和把玩。這無數個可能的未來哪一個會成為現實,科幻小說并不能告訴我們,這不是它的任務,也超出了它的能力。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從長遠的時間尺度來看,在這無數可能的未來中,不管地球達到了怎樣的繁榮,那些沒有太空航行的未來都是暗淡的。

      我期待有那么一天,像那些曾經描寫過信息時代的科幻小說一樣,描寫太空航行的科幻小說也變得平淡無奇了,那時的火星和小行星帶都是乏味的地方,有無數的人在那里謀生;木星和它眾多的衛星已成為旅游勝地,阻止人們去那里的唯一障礙就是昂貴的價格。

      但即使在這個時候,宇宙仍是一個大得無法想象的存在,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仍然遙不可及。浩瀚的星空永遠能夠承載我們無窮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