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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拇指作家”:期待精神脫貧,解心靈之渴——專訪全國人大代表、寧夏吳忠市紅寺堡鎮文化站站長馬慧娟

      來源:中國藝術報 | 喬燕冰  2018年03月19日10:26

      初中文化,農村婦女,常年用手機寫作, 6年摁壞了7部手機,寫作40萬字,作品在《黃河文學》 《朔方》上發表……

      2016年,先后出現在新華社報道中和兩登北京衛視《我是演說家》舞臺,寧夏吳忠市紅寺堡鎮玉池村回族村民馬慧娟的文學創作經歷,感動了無數人,一時間,這個“拇指作家”的故事躥紅網絡。但于馬慧娟而言,這些并不重要,她只顧在繁重的農活中忙里偷閑,見縫插針,在她僅有的寫作工具——手機上編織她的文學世界。

      初心不改,但角色卻在變。

      正在召開的兩會上,新當選為人大代表的她揣著她的第11部手機,以及身后無數村民的重托,出現在人民大會堂,建言獻策,履職盡責。如果不是借助她頭上頗有辨識度的帽子,或許沒有多少人能一眼認出這個西北女人就是那個被許多“鐵粉”喜歡的草根作家,而若非走近她,也難以了解到樸素的外表下,包裹著的純凈豐富、細膩堅韌的內心。

      從古到今,寫農民生活的大都不是農民,我要把農民真實的狀態寫出來

      “有一天,一位網友姐姐問我,為什么每次只寫一百多個字,還沒看呢就沒了。

      我說自己沒流量,不敢寫。

      姐姐很驚訝,竟然會有人因為流量的原因,而控制自己的寫作字數。

      萍水相逢的姐姐要走了我的電話號碼,她說流量她給我,讓我想寫什么就寫,不要因為流量而委屈自己,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

      當初《我是演說家》上馬慧娟的自述中,或許其經歷與許多艱辛不易的農村婦女大抵相似,但這樣一個關于創作的一個細節,卻足以戳到觀眾淚點,其他的苦楚可以想見。但無論生活如何,她的寫作依舊。從2008年到現在,馬慧娟摁壞的手機已經從2016年人們了解到的7部增加到10部,寫作從40萬字增加到100多萬字,發表刊物列表上多了《天津文學》 《民族文學》 《回族文學》 《散文選刊》 《中學生閱讀》等,她的第二部散文集即將付梓……

      2016年9月,馬慧娟的第一部散文集《溪風絮語》問世,那次在電視上的演講內容也以《西北村婦的小夢想》為題收錄其中。作品寫童年、親情、家族……質樸的語言,靈動的刻畫,讓人在節制的筆觸中體味到純美溫暖的心靈。看她的文字,似乎總讓人聯想她蹲在田埂,倚著犁把,靠著灶臺,泥土味和煙火氣中不時滲透著汗水摻雜著呼吸;她也仿佛是全天候握著一部手機,用文字不時“拍攝”下她眼中的鄉村鏡像,有意卻非刻意的取景,沒有也沒想用花哨的技巧,但卻因為在她敏感的內心支配下,啟動鍵會隨時被按下,因而留下了她的視角她的方式無法復制的鄉村真實,粗礪而細膩,俏皮而率真,也觸動著讀者去省視人生……

      有評論家這樣說:“在她的筆下的人文情懷的表達中,那種看似不經意的觸摸,又是一種繞開疼痛去找尋溫暖,或者是丟舍溫暖去撫慰傷痛的寫作者的責任與良知。 ”

      《溪風絮語》的讀者群體構成頗為多元,馬慧娟說,有社會精英,也有最底層的環衛工人、小商小販,有老人有孩子。“當初我出書時預期并不高,但書出來以后,大家都反饋適合各個年齡階層閱讀,但我自己感覺在文學高度上有所欠缺。 ”

      即便有這樣的欠缺,為什么自己拿手機摁出的這些文字能被很多人喜歡?馬慧娟覺得是因為這些文字的一個很鮮明特點是很真。“真的東西就是來源于生活,原汁原味,沒有任何修飾的表現。別人可能從文中看見他們曾經的生活,或者現在正在過的生活。他們從我的文中找到一種寧靜的感覺,這是讀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在我看來,生活不管是什么狀態下,心里要有一個平衡點,這樣就算生活得不好,但有夢想,能知足,內心就能獲得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我想讀者是感受到了這些,而不是從我的筆下感受田園生活。 ”

      “書寫是為了邂逅更好的自己” 。這是馬慧娟寫作的初衷,她也曾以此為題寫過一篇創作談,坦承夢想、愛好、實現自我價值,或者感染別人,這些都不是她最初寫作的目的。因為像很多遭遇窘境而迷茫困惑的人一樣,馬慧娟曾經仰望著別人的幸福,躲在自己構建的灰暗世界里自卑著,將自我否定推向極端。為了掩蓋自卑,三十歲開始嘗試寫作的她盡力去寫她眼里看到的快樂——荒草堆里的一朵花,艱難生活中的一句笑話,雨過天晴的明艷,人性中微不足道的閃光點。“我慶幸自己在灰暗的日子里選擇了用文字去自我救贖,慶幸我沒有把那些負面情緒寫出來,慶幸我的文字被那么多人喜歡,更慶幸生命中遭遇的那些艱難險阻讓我去深刻地思考我活著的意義。 ”馬慧娟坦言隨著作品被關注并集結出版,讀者與反饋越來越多,她的世界里曾經天與地是一種顏色的感覺變了,寫作動因也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即從最初只是表達自己,甚至是自私地為了改變自己,到想把周圍人,想把農村的生活記錄和表達出來,她在改變著。

      “從古到今,寫農民生活的大都不是農民。比如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被認為是寫田園生活寫到了極致。但我認為農村生活不是那樣的。 ”馬慧娟說,“別人認為的田園生活是詩情畫意,在我眼里是無盡的重復和勞累。因為許多寫作者,他們不是農民,頂多去體驗個生活,和農民坐著聊個天兒,喝個酒,這就算是體驗生活了,但是真正的田園生活他們是沒有體會到的。所以漸漸的,我覺得作為一個農民,我要把我們的真實狀況寫出來,把無盡的勞累生活中農民積極向上,不抱怨,知足常樂的生活態度,生活常態寫出來。 ”馬慧娟直言不諱。

      馬慧娟說在寫作這件事上,她說不出什么高大上的理論,只是覺得寫作是對社會的認知和對自己的剖析,就是用心去體驗生活用心去寫,把想表達的表達完整,表達清楚就行了。“我不可能去全方位地覆蓋什么,畢竟我不是一個專業的作家或者寫作者,我可能就是在打理我的生活的同時,喜歡寫文字,我把我眼里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寫出來。 ”從站到《我是演說家》舞臺上到記者采訪中,馬慧娟一再強調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就是個鼓搗文字的,因為她對作家有自己的定義標準:“我心目中的作家,應該是懷有大愛和悲憫情懷,能放眼關注到整個社會。他的作品能流傳于世,他的觀點即便不被100 %認同,也起碼達到90 %的人認同。 ”

      一個人走得再高也是個人改變,我希望努力讓這里精神脫貧,只長莊稼的土地終究是貧瘠的

      馬慧娟走紅,除了因手機創作而使“拇指”這個標簽被貼到作家的前綴這一顯在特征,潛在原因無疑是人們總是難以將其生花妙筆與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村婦相關聯。正如無數個這樣的中國農村婦女即便都有自己的名字,也如她所說,只被稱呼為“某某的老婆”“誰誰的媽” 。因為通常,創作是內化后的外化,是豐厚學識儲備來奠基的,而這一點,也是馬慧娟的隱痛。

      “說到讀書,我很慚愧,我是實誠人不能去吹噓自己讀多少書。我現在的知識大部分是初中時候積累下來。 ”讀完初中就迫于生活壓力無奈輟學的馬慧娟和大多數農村姐妹一樣嫁人生娃,“從20歲到30歲之間,十年中我沒有讀過一本書,一切的夢想,在我婚禮那天破滅了。 ”馬慧娟介紹,從2008年用打工攢的錢買了手機后她終于可以在網上看電子書。但能看到的基本上都是玄幻、仙俠等題材的網絡小說,對其寫作雖有影響但終究不大。“網絡閱讀快餐式的,我看得很快,幾百萬字的小說我可能不到一周就看完了。 ”她渴望通過讀書來提升自己,因為她意識到“寫作最終拼的不是技巧、不是對文字的掌控或其它東西,而是思想境界的高度和對世界的認知。 ”

      馬慧娟如今擁有的書漸漸多了,但她說依然沒有多少時間讀,有時有一點時間可能抓來一本書從中間看,看幾頁一忙就又放下了。因為現在的她,除了依然面對丈夫患強直性脊柱炎干不了重活,上有婆婆要侍候,下有兒女在讀書,要擔起家中主要勞動力的養家重任的現狀之外, 2017年她應聘擔任了紅寺堡鎮文化站站長一職,這份工作分去了原本就不多的屬于她的“農閑”時間,但是她覺得值得。

      “我一個人走得再高也只是一個人的改變,但當我努力能讓我們這個地方的文化有一個大的起色,讓它逐漸變成一個有文化氛圍的地方,會很有成就感。 ”馬慧娟介紹,紅寺堡區是有著23萬人口的全國最大的生態扶貧移民集中區,她所在的紅寺堡鎮也是其中有10萬人口的最大的鎮。這里的移民一方面因剛到新地方都忙著過日子,文化不被重視,另一方面和許多農村家庭教育一樣更多灌輸給孩子要多掙錢而不是多讀書的價值觀,生活漸漸提高但精神層面卻相對很匱乏,傳統文化也在逐漸沒落。

      痛定思痛,做文化站站長以來,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馬慧娟嘗試著各種努力。策劃了首屆農民閱讀節,組織知識競賽、朗誦比賽、農民寫作比賽、小學生國學背誦比賽、講我的移民故事比賽、讀書故事比賽等等,未來她還要組織農民書法和文藝表演比賽等,“希望通過一系列的活動,讓文化逐步走進每個人的心里,讓更多的人了解文化,參與文化,傳播文化,尤其是青年一代,慢慢推進吧。 ”

      “今年元宵節前夕,我到村里各處了解社火節展演的準備情況,當我在一家的院子里,看見一位無法站立只能坐著打鼓的七旬老人,那一刻我被深深觸動,因為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強烈的孤獨,當我問起他,老人高興地邊說邊演練開來了,快板、秦腔、迷糊戲,他啥都會,可是沒人認同他與他交流,連他兒子都說學這東西沒用。 ”當鄉村正在遭遇的文化斷層如此真切地呈現在面前,馬慧娟無法平靜。此后,她連續走訪20多位民間藝人,摸底調查梳理傳統技藝現狀,傾聽老藝人傳承保護傳統文化的建議,也決心要以視頻等技術手段記述這些民間技藝,為傳統技藝和民間藝人建立檔案,同時為老藝人與青年一代搭建溝通和學習橋梁。

      來京參會之前,馬慧娟在她發布作品的微信公眾號“馬慧娟的農閑筆記”上向讀者致歉,已連載到第十九章的小說《山水路迢迢》最近因工作原因將暫緩更新,被小說主人公命運牽動著的“鐵粉”們只能在祝福中苦等。如今,肩上又挑起了人大代表這一重擔的馬慧娟深感作為紅寺堡移民區20年來第一個人大代表,這份榮譽背后是深重的責任,她的世界不能只是自己的文字書寫。“現在我關注的是土地之渴和心靈之渴,就像我在文章中說的,只長莊稼的土地終究是貧瘠的,我希望努力讓這里真正精神脫貧,解心靈之渴。 ”

      就這樣,鄉村文化振興是馬慧娟履職的起點。人大會議上,馬慧娟帶來了《關于支持寧夏縣級“兩館”達標建設更好保障群眾基本公共文化需求的建議》 ,希望國家要支持基層圖書館、文化館建設,讓更多農民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在李克強總理參加的人大寧夏代表團全體會議上,馬慧娟對總理說,自己經歷過借書比借錢還難的尷尬,深知圖書館的重要性。真誠的話語讓總理為之動容,而總理回應她時的那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文化的力量”讓她無比激動并信心倍增。

      “好好生活,踏實寫作” 。從最初在侄子那得來的QQ號開始在網上發布文章至今,這八個字一直是馬慧娟的QQ簽名,她說直到現在這都是一個最基礎的愿望。“我總是向往早上起來不是扛著鋤頭趕著去干活,不是喂牛,不是做飯打掃屋子,而是能拿起書來讀,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們期待,在她的努力之下,這樣的渴望能成為她并漸漸成為她身邊人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