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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電影《妖貓傳》:一場幻術的“視聽盛宴”

      來源:文藝報 | 吳戈  2018年01月03日07:15

      電影是一種文化寓言,講英雄故事,敘民族史詩,其實都在構造一種價值立場和表達一種歷史態度。我有一種從心底生出的擔憂,就是我們在視聽語言盛宴的樂趣追求與感官刺激當中,是不是拆毀了寓言故事中的價值意義與道德傳統。

      看完陳凱歌執導的電影《妖貓傳》,讓我心底五味雜陳。作為“第五代”導演的認同者和追蹤者,我一遍遍問自己:這還是那個在《黃土地》《孩子王》《邊走邊唱》和《霸王別姬》當中會講故事、善編寓言、追求意蘊的陳凱歌嗎?

      不知道是材料枯竭而別無選擇,還是日本奇幻小說家夢枕貘的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的什么情節讓陳凱歌怦然心動,陳凱歌與中國臺灣劇作家王蕙玲合作完成對日本原著奇幻故事的改編,完成了現在觀眾看到的這個大唐盛極而衰的電影“鬼”故事:唐朝金吾衛陳云樵府上出現一只會人言的黑貓,這貓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大唐宮內。但是,一個日本僧人空海覺察到了。空海一改歷史上“遣唐使”留學大唐的形象而成為負有神秘使命,來到籠罩著詭異、不祥氣氛的大唐宮內“驅邪”。結果,還沒有施展手段,唐朝皇帝便暴病而崩。在宮中做六品小官卻執掌天子書房的白樂天,一直在了解天子的習慣性情,為自己以唐明皇、楊玉環愛情故事為題材而流傳后世的敘事長詩《長恨歌》做進一步修改、完成的準備。因為這樣的特殊身份,他與空海和尚結成探查“妖貓事件”的搭檔,一步步卷入“妖貓”的驚悚復仇事件,幻入大唐天寶年間的盛極之樂,從而層層剝筍般探查到了隱藏在驚悚的“妖貓作祟”后面的事件真相。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作為盛唐的象征的楊玉環被賜死馬嵬坡的時候,就是唐朝盛極而衰的拐點。這是創作者的共同認識,于是劇情就是圍繞著“楊玉環之死”來結構的,因為她的死,直接關聯著后來的唐玄宗的眼瞎、駕崩,關聯著繼位皇帝的詭異暴病而亡,關聯著世襲金吾衛、傳至三代的現任大內禁軍總管陳云樵府上妖邪作祟的驚悚,關聯著幻術大師黃鶴及其亦子亦徒的丹龍、白龍的生死怨恨,關聯著一個異鄉人——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的遺愛。但電影的關鍵不在于“楊玉環之死”,而在于影片精心結構的“幻術”與“真相”之辨,這是影片宣傳的重要“看點”。這個“看點”看上去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只日本妖貓作祟、攪動起來的邪惡之氣可謂“穢氣沖天”。

      跟隨著那只掌握了“真相”的“妖貓”的眼睛,觀眾看到,在極樂之樂的盛大宴會前,長安東、西兩市的人群向縱向南北的長街匯聚,萬頭攢動,人潮如涌,看到的是將娘娘美色展示與市井臣民、萬國衣冠的大唐氣度。進到宮里,極樂盛宴的內廷樂舞就更其精彩了,顯示了絢爛至極的盛唐景象——主要由幻象構成。那也是一場視覺盛宴,但主要是幻術奇人黃鶴率領兩個徒弟丹龍、白龍幻化而成的。酒池、鯉魚、蓮花、舞鶴……景是幻景,人是奇人,當然,也有詩人、異人。詩人是李白,異人是阿倍仲麻呂和安祿山,奇人是黃鶴師徒。兩個異人都在大唐做了官,分別是日本遣唐使和胡人,歷史上他們該稱詩人、夷人和胡人。謫仙人李白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恍惚愛上了《清平調》中歌頌的美人,日本遣唐使東夷人阿倍仲麻呂悄悄愛上了楊玉環,胡人安祿山明目張膽地愛上了貴妃娘娘。詩人將愛留在那首傳世的詩歌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醉醺醺地離開了長安去尋找慰藉他的月亮;夷人聽唐玄宗知難而退卻再三不舍,將愛藏在心中、收在眼底、寫在日記里;胡人發動著名的“安史之亂”,動搖了大唐基業,促成楊玉環馬嵬驛香消玉殞;奇人黃鶴師徒參與或見證了馬嵬驛事變,成為“真相”的參與者或是見證者,只是師父黃鶴是幫兇同謀,徒兒眼見心中的至愛、眼前的至美被毀滅卻無力援手而只能承受幻滅的心痛,最后成為大唐皇室的詛咒者與復仇者。盛唐極樂,是影片鋪陳的障眼幻境;楊玉環之死,才是電影表現的重要場面。妖貓引導下的白樂天和空海法師一步步探知了馬嵬驛楊玉環之死背后的“真相”:是當時的金吾衛、陳云樵之父以“六軍不前”要挾處死楊玉環;是李隆基、黃鶴、高力士們合謀誘騙楊玉環接受幻術假死而被入殮石頭棺槨,即相當于活埋的“隱情”;發現了楊玉環在假死幻術醒來之際曾經的血淚掙扎,發現了幻術異人丹龍、白龍為保存真相、討回公道的一切努力,發現了幻為貓身的白龍就是那只妖貓——作祟兇靈。楊玉環之死驚天秘密“起底”的時候,妖貓之眼引導觀眾看到:妖貓吃掉了那些對楊玉環之死負有罪責的人的眼睛——包括李隆基也不能幸免。

      “看不清”是幻術成功的前提。為此,影片做了情節鋪墊和細節隱喻。貫穿性的“貓”形與“人”形的互換,長安妓院中麗香下蠱、陳云樵宅中殺妻、隱姓埋名賣瓜的丹龍送瓜、變魚、再變瓜的情形,都渲染了幻術作用下的真真假假、亦真亦假、難辨真假、說真即假的“語境”。在這“語境”下的“語義”是什么呢?

      日本妖貓引出的是一個假盛唐:盛唐是一個傳說、一場幻術的盛宴。盛唐盛宴的極樂是幻術場景的表演,在這場盛大的幻境中,與此相關的,不但李太白那百世流芳的詩歌是假的——不是歷來文學史上講的奉命作詩,醉寫美人,他寫詩時根本沒有見過楊玉環。影片中讓詩仙李白見到楊玉環的時候驚愕之余,對驚為天人的楊玉環實話實說那首詩并不是寫給她的。楊玉環之死的真相也是受到遮蔽掩蓋的——不是樹上白綾吊死或者高力士勒死,而是被誘騙遭活埋;唐明皇眼瞎老死也不是真相,而是被妖貓詛咒、挖眼懲罰而死;白樂天(居易)千古絕唱的李、楊愛情故事的詩歌《長恨歌》也是根本靠不住的假想,因為“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堅貞忠誠根本不存在,在公眾當“起居官”的白居易深入生活多年并沒有獲得帝王家的這種生活方式和情感內容,看到的更多是后來在妖貓引領下看到的陰謀、齷齪、險惡。于是,他的《長恨歌》就是一個美麗的愛情謊言。

      這么一來,雍容大度、文明遠播、萬冠來朝的盛唐還剩下什么?幻術障眼,謊言聒耳,身在朝中的史官也看不明、聽不清,要等待日本和尚空海在驅邪或者探案,才能夠查明“真相”,尤其是日本人的私藏日記才有“真相”,才能揭示“驚天秘密”,這規定情境和“真相”也太巧了吧。

      電影是一種文化寓言,講英雄故事,敘民族史詩,其實都在構造一種價值立場和表達一種歷史態度。我有一種從心底生出的擔憂,就是我們在視聽語言盛宴的樂趣追求與感官刺激當中,是不是拆毀了寓言故事中的價值意義與道德傳統。虛假的歷史記載、虛假的詩人創作——李白無對象,白居易無生活,他們只是在虛假的生活中表達美的想象與真的情緒,這是陳凱歌的電影反思歷史、重寫盛唐想要傳達給觀眾的嗎?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和日本僧人空海法師記錄、掌握“真相”,也書寫“真相”,是這樣嗎?陳凱歌在“幻術”與“真相”的思辨中,猶如影片中的白樂天與空海觀看隱姓埋名的丹龍賣瓜的場面,是不是也被障眼法給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