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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塑造精神世界的“雪拉山”——關于長篇小說《雪祭》的對話

      來源:文藝報 | 黨益民 耕云  2017年12月29日07:09

      耕 云:前不久,中宣部第十四屆“五個一工程”獎揭曉,您的長篇小說《雪祭》獲此殊榮,本屆只有2部長篇小說獲獎。我們向您表示祝賀的同時,也感謝您為當下的軍旅文學爭得了榮光。我想,這也是繼《一路格桑花》《用胸膛行走西藏》之后,雪域高原給您的又一個饋贈。當然,這個饋贈的底色,是您的高原生活歲月,以及您40余次進藏的傳奇經歷。最近您又進藏履新,回到自己精神的“原鄉”,回到曾經那么熟悉的“雪拉山”,也許感慨更深。

      黨益民:是啊,西藏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我曾經在《用胸膛行走西藏》獲得魯迅文學獎后的頒獎典禮上說過:這些書不是我一個人寫的,是我和我的西藏戰友們一起寫的,我只是用手中的筆,而他們用的是青春、熱血乃至生命在書寫。這些獎也不是頒給我一個人的,更是頒給那些長眠在雪山之上和現在仍然戰斗在高原上的戰友們的。我利用業余時間寫作,就是為了用這些書祭奠長眠在西藏的戰友。這次重返西藏任職,我更是感慨萬千,當天晚上徹夜難眠,寫下一首長詩,其中一段:如今鬢如霜/老兵返西藏/心兒撞擊胸腔/淚水沖出眼眶/軍人不哭/卻難掩一腔悲壯/一路仰望/又見如血的格桑/漫長的進藏路啊/每一公里都有戰友的英靈在守護/我怎忍心用腳去丈量/我匍匐在冰雪之路上/親吻冰凍的土地/感觸西藏血脈的博動流淌……這幾句,最能表達我當時的心情。艾青有一句震撼心靈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這句詩刻到我心里去了。是的,我愛西藏,我愛那里的高遠與潔凈。

      耕 云:《雪祭》圍繞一個軍人家庭父子兩代軍人展開敘事,謳歌了兩代西藏軍人的使命擔當,呈現了兩代軍人積極昂揚的樂觀主義精神,也展示了藏地近半個世紀來的深刻變革與發展,比您此前的作品更豐富、更寬博、更厚重、更震撼。據說,這部作品您醞釀了近20年,這么長時間的情感積累,一定有很多故事之外的故事。正如雷達先生評說的那樣,一定“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悲傷在血液里激蕩,隨時都會沖破胸膛”。

      黨益民:這部書的時間跨度有六七十年,包括和平解放西藏、慕生忠筑路大軍、康藏筑路大軍以及西藏平叛、對印自衛反擊戰等西藏重大歷史事件。上個世紀50年代末,我們陜西富平縣上千名新兵走進西藏,他們參加了1959年的西藏平叛和1962年的對印自衛反擊戰,100多人犧牲在了西藏。這些,我在西藏和老家專門做過采訪調查。我原來所在的武警交通部隊(原基建工程兵),先后改建了青藏、川藏、新藏、那昌、中尼等進藏公路,這幾條路的修建我曾參與過,親眼目睹了許多戰友的犧牲。可以說每一公里進藏路上,都有一個共和國軍人的生命在守護。 20年前,我就想寫這部書了,但因為親歷太多,反而不能理性書寫,只好暫時擱置。2013年底,我離開邊疆去遼寧工作,對邊疆的情感反而更加濃烈,感覺再不動筆把這些西藏往事寫出來,實在對不起那些死難的戰友。我用了一年時間打腹稿。2014年秋天,我利用在海邊療養的20天時間,在零海拔的地方,一口氣拉出了初稿。后來,我又利用晚上和雙休日,斷斷續續對初稿進行了修改,2015年底完成全部書稿。

      耕 云:您說過,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具備批判性、顛覆性、普適性、現實性和影響力,在《雪祭》的創作過程中,您是如何來逼近和實現這種理念的。

      黨益民:一部好的小說,首先要有可讀性。你寫的書讀者不喜歡,看不下去,那你寫它干什么?第二需要緊貼現實,緊貼人物,要揭開人性最隱秘的地方,這樣的作品才能走得更遠。第三,寫作需要有實證精神,不光對你所描寫的內容特別是細節要認真求證,更要有探索、追問、辨析靈魂世界的能力。小說難在獨特,難在與眾不同,但又不是簡單的、獵奇的、無根基的獨特和與眾不同。別人用這種腔調寫了,你就要避開他,尋找到屬于自己的腔調、自己的表達。不要把“難度”理解為“難讀”。《雪祭》里的人物不是一對一的現實存在,而是許多戰友的重新排列組合,是一種典型概括,但故事情節特別是細節都是真實的,都是我所經歷過的。故事可以虛構,人物可以組合,但細節不能虛構。一個失真的細節,可能會使整個閱讀信任的大廈轟然倒塌。小說需要節外生枝,不能一條道走到黑,要善于走彎路、走岔路。有評論家說,《雪祭》具有真實的力量。為什么有這種感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遮掩矛盾,沒有刻意美化那些平凡的高原軍人,他們有缺點但卻仍然是令人肅然起敬的英雄。他們參軍的動機各不相同甚至非常現實,他們中有些人一心想穿上“四個兜”(軍官),吃上公家飯,讓妻兒隨軍變成“城里人”。但是他們在嚴酷的高原環境里生死與共,一步一步成長起來,最終成為一個合格的共和國軍人。

      耕 云:我一直認為,您是一個不喜歡過分修飾語言的作家,您的文字質樸簡潔,但卻是蘸著血淚寫出來的心靈史。特別是您作品中多處有戰友犧牲的情景,也許是您親身經歷的生死劫難,總是蓄滿著撼人心魄的力量。比如《一路格桑花》里的王力,《雪祭》里炊事班長蘭洲,從死亡線上走回來的趙天成,以及那些犧牲戰友的墳墓……

      黨益民:寫書是為了讓更多人去看,所以最好采用更多人能夠接受的方式。我不喜歡浮華,不喜歡玩弄詞藻,我喜歡沈從文、汪曾祺那樣的表達,非常質樸簡約。海明威說:“要平鋪直敘,少用形容詞、副詞修飾;用具體生動的詞,不用抽象的詞;表述直截了當,質樸無華。”寫作和做人一樣,要質樸可信,這樣才便于交流。寫作就是和讀者交流。小說里的人物,是我過去戰友中的一個或多個的組合,他們想些什么,有什么優點,有什么缺點,我都心知肚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寫他們,就是寫我自己。在阿里無人區,我遇見過兩個女軍人,提起遠在千里的孩子,她們怎么也揩不凈自己的淚水,我能感覺到她們的痛苦與無奈,那一刻我就是她們。一個去西藏結婚的新娘因肺水腫長眠不醒,她的婚禮變成了葬禮,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叫殘忍。妻子帶著5歲的兒子去西藏探親,母子在營地苦苦等來的卻是丈夫犧牲的噩耗,那一刻,我從妻子的哭聲中知道了什么叫痛不欲生。跟我一起走上高原的一個陜西同年兵,我們上午還在一起,中午他去執行任務,他的車子翻下了帕隆藏布江,半個月后才找到半具遺體,半年后又找到半具遺骸,我們不得不兩次掩埋他,使他成為全軍惟一擁有兩座墳墓的士兵,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生的艱難與死的容易”。

      耕 云: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您筆下的高原,英雄與非英雄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我想,正是這種不刻意拔高,這種平淡克制,才呈現出高原軍人的偉岸,這可能也是您對英雄的表達。

      黨益民:我們的軍魂就是聽黨指揮。軍人的代名詞就是沖鋒陷陣、犧牲奉獻。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軍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缺點,但是在關鍵時刻,在最危險困難的時候,軍人會舍生忘死,把生的希望留給戰友,把死的可能留給自己。置身時代冷暖之中,深入部隊基層一線,作品才能從“立言”到“立心”“立命”,才能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時代民族精神和正確價值取向,是文藝作品的靈魂。經典的文藝作品,無不打上作品所呈現的那個時代的烙印和精神標簽。背離歷史真實,脫離時代風尚和社會實踐的作品,很難被讀者接受,也很難成為精品力作。“胸中有大義、心里有人民、肩頭有責任、筆下有乾坤”,把握時代脈搏,扎根腳下土地,固守高貴,堅守精神,才能寫出有道德、有溫度、有血性、有筋骨的好作品。作為一個軍旅作家,應該責無旁貸地將目光聚焦在軍隊改革和強軍實踐之中,塑造出新一代“四有”軍人形象風采,唱響強軍興軍戰歌。

      (黨益民 軍旅作家,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出版10余部文學專著,曾獲魯迅文學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