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俞第德”是第一位進入龔古爾文學院的女作家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給自己起的中文名，系法文“Judith”音譯，蘊含她平生欲求“清凈功德”的志向。以“俞第德”為筆名，她在法國最早翻譯中國李白、杜甫、李清照等人的詩詞，結集成《白玉詩書》在巴黎出版，并將之題贈給雨果。 《白玉詩書》旋即被轉譯成英文、丹麥文和德文，不僅讓歌德開始了解中國詩歌，而且構成了馬勒第九交響樂《大地之歌》的“主導動機”。

然而，一個多世紀以來，朱迪特作為19世紀浪漫潮流高蹈派大詩人泰奧菲爾·戈蒂埃之女，其文學業績卻幾乎遭遺忘，追求時髦的法國當代文壇很少再提及她。

從這層意義上說，今年在巴黎召開的頗具規模的“朱迪特·戈蒂埃百年忌辰國際學術論壇”，正是首創《白玉詩書》者的一次鳳凰涅槃。主持國際論壇的龔古爾文學院女院士尚岱赫納格爾一開場就道破了朱迪特·戈蒂埃逝世后長期遭當代人埋沒的現實。尚岱赫納格爾遲至上世紀才偶然得悉朱迪特的存在。她細讀三卷本《歲月項鏈》，方得知泰奧菲爾·戈蒂埃的女兒曾是一位很有影響的作家。尚岱赫納格爾強調，1910年，朱迪特在克洛岱爾等八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全票當選龔古爾文學院第一位女院士。此事沖破了該院自建立起持續由男性一統天下的局面，開一個新時代的先河。令人驚詫的是，朱迪特一邁進龔古爾文學院的門坎，就直言不諱地聲稱：“我是一個中國女子，一個轉世中國公主”。

國際論壇上，各方學者濟濟一堂，追懷朱迪特。拉羅歇爾大學教授伊萬·達尼埃敘述逝者在22歲上推出《白玉詩書》，讓中國古典詩歌開始波及法蘭西。朱迪特在出版《白玉詩書》之后，又接連發表《帝龍》《天之驕女》《祭扇》，以及《東方花叢》《奇異民族》《中國》《中國音樂》等作品，贊美華夏九州是“詩歌的天堂”，“為詩人筑造廟宇的國度”，很大程度上扭轉了法國人出于無知而對一個遙遠東方國度所懷的偏見。雨果在讀完小說《帝龍》后，致信作者道：“您的文筆有力而優雅！遠赴中國，幾乎就如同奔月一般。您讓我們進行一次星際旅行。我們欣然跟隨，心醉神迷，而您展翅，流星般飛逝進深藍的夢境，令我萬分欽羨。”可見朱迪特筆下的中國情愫感人至深。

感于朱迪特的“中國情結”，筆者應邀登上講壇，列出她在推進法國早期漢學發展中所作的貢獻，表達對這位中法文學交流先驅的崇敬，特別提出：“今天重新翻閱《白玉詩書》，中國讀者自然會聯想到，《詩經》中的‘西方美人’”。

朱迪特與中國文化結緣的來歷，可見卷帙浩繁的《龔古爾兄弟日志》。這部日志是19世紀法國社會的生動寫實，其中記載他倆在巴黎沙龍聽到泰奧菲爾·戈蒂埃的兩個女兒朱迪特和艾絲黛拉兩人用中文交談，萬分驚異。事實上，朱迪特和艾絲黛拉的漢語是跟從中國流亡到巴黎的山西秀才丁頓齡學習的，朱迪特由此與中國結下了一生的文學姻緣。丁頓齡參加過太平天國運動，于1861年夏天乘郵輪至法國避難。他在巴黎流落街頭，生活無著時，幸遇泰奧菲爾·戈蒂埃將他收留在家，成了朱迪特和妹妹的漢語家庭教師，開始在域外傳播中國文化。

“朱迪特·戈蒂埃百年忌辰國際學術論壇”首日，筆者與朱迪特的兩個曾侄女共進午餐。聽兩位老婦追憶朱迪特往事，談及昔日他們家族中在巴黎名播遐邇的“中國秀才”，頓生中法兩國“天涯若毗鄰”的親近感。

當晚，索邦大學舉辦“朱迪特·戈蒂埃音樂會”，由女高音歌唱家貝納岱特·麥西耶詠唱朱迪特的詩作，讓- 弗朗索瓦·巴勒爾鋼琴伴奏。麥西耶先唱朱迪特的詩篇《威尼斯船歌》：“我的夢在碧波中搖曳，/隨著微風遠去。/漸離人寰，/飄向那愛的天際……/我心為美癡迷，/想象比生活更絢麗。”朱迪特正是以這種浪漫情思翻譯李白的《清平調》里“一枝紅艷露凝香”等詞句的。翻譯上，她尤其注重詩的意象，自由烘托原作情境，別有一番東方異趣。音樂會上還選唱了由她譯成法文、加布里埃·法布勒譜曲的《李太白：羌笛》，吟誦了同樣由加氏配樂的丁頓齡所作《桔葉投影》一詩。

筆者聆聽貝納岱特·麥西耶的動情演唱，仿佛看見朱迪特重返人間，靠在她沙龍的一架鋼琴旁，眼前浮現畫家約翰-辛格·薩赫讓為逝者描繪的《風掠嫩草淑女圖》，流溢浪漫幽怨，勾勒出一幅充滿音樂感的肖像。接著，女高音麥西耶演唱了柏遼茲為泰奧菲爾·戈蒂埃譜曲的《無名島》和安納道爾·里奧奈為戈氏配樂的《華夏風情》，舞臺上充滿東方氛圍。

論壇上還研討了朱迪特的戲劇活動。意大利維羅納大學的羅拉·哥倫勃、美國耶魯大學教授瑪麗-海倫·吉拉爾、里昂大學的奧利維·巴臘、國際木偶戲研究院的拉斐爾·弗洛里等多位學者都在發言中表示，朱迪特不僅是詩人、小說家、漢學家和瓦格納歌劇《帕西發爾》的譯者，還是一位戲劇家。她跟彼埃爾·洛蒂合寫的《賣笑婦》和《天之驕女》，都曾在巴黎相繼演出，數月不衰，影響波及整個法國社會。她還多年主持“天使戲院”，公演其父的舞劇《吉賽爾》。

朱迪特去世后，埋葬在布列塔尼迪納爾海邊的圣·埃諾加，墓碑上用中文銘刻的墓志銘“日來天”，是安南郡主阮福明給她的獻辭，意為“光明來自東方的天空”。西方美人故去，用中文在墓碑上刻銘文，或許僅此一例。

論壇最后一項活動是展出女作家桑塔爾·畢果多年收集的朱迪特《白玉詩書》多種原始版本，以及女作家創作的小說、詩文的各類精美插圖本等，令觀者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