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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和屠岸先生的一次因緣際會

      來源:文藝報 | 程樹榛  2017年12月27日07:17

      2012年8月屠岸在山西壺口

      從報紙上突然看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著名詩人、出版家、翻譯家屠岸先生于12月16日去世。讀后甚為悲痛。我和屠岸先生相識相交40余年,對他的文品和學養,一直懷著深刻的敬意;特別是我在一個特殊年代,曾經和他有一段特殊的因緣際會,使我對他的印象更加深刻一步,在我人生長途中,成為常憶常新的一幕。

      遠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在黑龍江省邊遠地區富拉爾基的一個新建的工廠——第一重型機器廠做技術工作。這個工廠氣勢恢弘,員工眾多,其規模之大,屬全國第一。職工來自祖國四面八方,不少技術人員從海外歸來,職工們戰天斗地、艱苦卓絕,在很短時間內,便建成了世界第一流的現代化企業,填補了我國機器制造業的空白。火熱的建設生活,激發了人們文學創作的靈感,紛紛拿起筆來,謳歌身邊發生的創造者宏偉的業績,作品屢見于全國報刊。由此工廠宣傳部門還成立了業余文學創作小組,有領導地進行創作活動。我因為自幼酷愛文學,在此熱烈的文學氛圍感染下,也積極投入業余文學創作行列,因為較勤奮而小有成績,發表了許多作品并出版了長篇小說,因而在工廠內外有了點名氣,無形中成了小組的帶頭人。“文革”初期,也曾受到沖擊,下放到車間進行勞動改造。

      此后工廠的業余創作活動停頓了一段時間,到了70年代中期,鄧小平同志重新理政,國家的政治生活有了新的起色,工廠生產漸趨走向正規,而我們的文學創作小組也逐漸“還陽”了,一些新老成員又紛紛聚集起來,拿起筆來,報刊上又開始反復出現我們的名字。此種現象,引起剛剛復蘇的文壇的注意,許多報刊紛紛來此組稿。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李景峰先生敏銳地看到這一點,就在1975年的夏天,親自來到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進行組稿活動,和工廠的宣傳部門商定:由全廠的業余作者創作一部反映工廠生活的文學作品。工廠的領導很重視這件事,經過認真研究,當即責成我負責完成此任務。

      我和有關同志很快物色了10多位稍有創作基礎的職工,組成了一個創作班子,大家各自選題,進行創作活動。由于大家的努力,工作進展很快,不久便創作出數十篇初稿,經過初步評閱,選擇了10余篇短篇小說,匯集起來后,由我攜帶進京,送交人民文學出版社評審,由資深的責任編輯張木蘭女士負責。特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出版社還商請屠岸先生進行終審。屠岸先生是著名詩人、翻譯家,文壇早負盛名,有他審稿,我們當然倍感榮幸。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社里還決定由屠岸、張木蘭二位編輯親赴富拉爾基重機廠和作者們一同修改稿件,并且很快成行。

      屠、張二位大編輯于1976年6月初抵達工廠。次日,便要我召集作者們聽取他們的修改意見。有此幸遇,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昂。二位編輯看到這些在機床旁邊穿著油膩的工作服的一線生產工人作者,顯得特別高興。屠岸先生當即記下他們的姓名和作品名稱,進行了誠懇的勉勵。而作者們樸實的語言和誠懇的態度,也令屠岸非常滿意。事后他由衷地對我說:這才是工人階級的本色。

      由于當時工廠系初建,生活條件很差,經過商討,安排他們兩人住在工廠簡陋的招待所里。又因為我們地處邊塞,供應較差,飲食上很為單調,每餐僅有苞米面窩窩頭,喝的是大碴子粥,菜肴更是簡單,僅有蘿卜、白菜、土豆而已。但是他們兩位老師卻甘之如飴,毫無不滿之色,我們都表示欽佩。

      在幫助作者改稿期間,屠岸先生還對作者們的勞動崗位有著極大的興趣。他經常下到車間、工地,觀察他們的工作情景。他在旋轉的機床旁邊,興致勃勃地察看工人操作的技藝,他來到煉鋼爐前,用護目鏡觀看烈焰滾滾的爐火,在水壓機旁欣賞大鋼錠被碾壓成材的壯觀,在實驗室里觀摩試管里各種形態的元素的變異,在繪圖板旁體驗設計者繪制的種種機器圖形——他的足跡遍及全廠的各個角落,充分體察了勞動者的心情和體態,從而對作者的作品內涵有了深層次的了解,對作品的修改意見都十分貼切,大大加快了作品修改的進程。更為突出的是,密切了編輯和作者的感情。因此,全部作品的修改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當時全國正掀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高潮,但是,屠岸先生從未讓作者聯系“實際”,也不談什么“以階級斗爭為綱”和“三突出”的要求,而是處處強調從生活本色出發,寫出自己真實的情感。因此,那一批作品里幾乎看不到當時作品中流行的“幫氣”。

      正在這個期間,唐山發生了強烈地震,死傷數十萬人,我們那里也有強烈的震感,大家都有些膽戰心驚。但是,對此消息,屠岸等同志卻不為所動,照常工作,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的情緒。他們的這種敬業精神,令我們這些作者們感動不已。

      在富拉爾基工作兩個多月,直到稿子完全改定之后,屠岸他們才動身回京,大家都對他們戀戀不舍,聚集起來一直把他們送上火車,列車開動之后,有的作者還追隨了長長的一段路程,足見彼此相處中結下了多么深厚的情誼。

      這部書稿終于在1976年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屠岸先生專意為之命名為《淬火集》,既有深刻的內涵,又有濃厚的工廠氣息,獲得普遍好評。特別值得慶幸的是,那時已經是粉碎“四人幫”普天同慶的好時光了。此書生逢其時,出版后受到社會熱烈贊揚,我們工廠專門購置了一大批新書,發到車間、處室,職工們爭相傳閱,成為當年工廠職工生活中的一大亮點。

      我為此和屠岸先生結下深厚的友誼。在我奉調來京工作之后,我曾專意拜訪了他,他向我提出了許多肯切的建議,我都努力記取了,并因此受益良多。此后,我們經常在各種集會上晤面,在愉快的交談中他總是懷念在富拉爾基的那段難忘的時光,動情地念叨那些他結識的工人朋友。他是個十分念舊的大作家。

      今天,他駕鶴西去,我充滿悲痛心情,懷念我們非常的交往,懷念那段難忘的時光,我衷心地祝愿他在天堂中安息。 (圖片由章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