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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回到時間之中——評李瑾詩集《人間帖》

      來源:文藝報 | 李壯  2017年12月25日07:03

      我認識李瑾兄,但又不認識李瑾兄。以這樣的句式開頭,似乎有些貼著魯迅先生筆下那兩棵著名棗樹沾光的意思,然而我所說的并非隱喻意義上的相識與否,而僅僅是一種直觀印象層面的事實:現實中的他外向而輕快,在微信朋友圈頂著一個虛擬世界里的“萌化”名字曬娃、曬景、曬美食,不時發出幾張文學活動的圖片或幫轉幾條文學刊物宣傳信息,一眼便知是熱心、有愛、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然而,棲宿于文學世界里“李瑾”名下的那些文字,往往又在細膩的觀察中纏繞有深沉的省思、在流暢的言說后潛藏著孤絕的沉默,的確同他在現實生活中給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微的不同。因此對我來說,李瑾有兩副姓名、兩張面孔、兩種聲音,換言之,他是兩個人。

      其實,何止于“對我來說”,恐怕對李瑾自己而言,“自我”也并非只有一個。自我與自我的辯詰、自我對自我的擦拭、自我對自我的撿拾,構成了《人間帖》這本詩集重要的主題之一。在《元日》一首中,李瑾“以昨日之水清洗去年的自己”,這清洗的過程滿溢著孤獨,同時也賜予詩人一種寶貴的安寧:“時間并不可怕/我知道,這股日漸蒼老的水里/有很多親愛的自己,在游來游去”。這種安寧來自生命與時間的坦然對視,從屬于超驗的理念世界,換言之,是詩人的精神烏托邦。然而在精神的烏托邦之外,我們終究無法徹底脫離具體而真實的現世生命國度,因此在另一些時候,這種“我與我的對視”便顯得有些令人惶恐。例如《懲罰者》一首,詩人翻動著照片,“一一指正著時間的罪惡”,感到“我被剝離后留下的那一部分,多么像/一張沒有填寫數額和日期的空白賬單”。

      照片、時間、生命剝離后的殘留,我們可以在其中理所當然地搭建起有關“衰老”或“逝去”的邏輯關聯鏈條;但在我看來,事情似乎又不僅僅這么簡單。時間即便稱之為“罪惡”,終究也不過是外在的強權,文學或者說文字本身已經是打開枷鎖的鑰匙;更難以消解的,其實是生命內在的不自洽、不確鑿,是那種關乎生存本質的虛幻與猶疑:“這些年來/我在每一個站臺、每一個車門出行過/每一個遠游的我都不曾回來/他們懷古、摔倒,也許死于一場意外/沒有人會知道”(《個人簡史》),“事實上/鏡子里的我、家人眼里的我以及/身體里的我,正奔向三個不同的方向/生活只會收留其中的一個”(《人間帖》)。此間回響有王羲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式的時空暈眩,同“莊周夢蝶”的身份迷思亦有通聯,卻是建立在都市空間裂變和現代文明運行(這種“運行”既存在于政治經濟學層面也體現在話語邏輯層面)的經驗基礎之上。在此意義上,李瑾的詩歌在用詞、節奏、資源譜系乃至情感模式等諸多方面都具有古典中國的情味和色彩,但就精神姿態而言,又同時充滿了現代性的內部經驗底色。

      從這類詩句中,我們讀到了生活的“不確鑿”和生命的“不定”——詩人的詞語和省思正是穿行在這些隱秘的縫隙之中。然而這些遠非是《人間帖》一書的全部。倘若說生命或塵世中的自我(“塵世”一詞似乎格外為李瑾所鐘愛)固有其虛幻和不確定的一面,那么在李瑾的詩歌世界里,真正確定而真實的,其實是外在的自然世界:“只有/山林是真的/山林正將時間輕輕攬入自己懷里”(《大寒》)。李瑾對鄉土和自然的熱愛幾乎是掩藏不住的:《人間帖》卷一為“春秋祭”,開篇一組便是“詩經·動植物微心情”,從河畔關雎到倉中碩鼠,寫得別致有趣而又滿溢深情;“時間傳”一卷以傳統節氣為題,也習慣落筆在時間刻度下的山川與生靈。在轟鳴的地鐵和川流的人群之外,靜默莊嚴的山林鳥獸和安寧親切的鄉間生活構成了李瑾詩歌世界里的另一重空間。二者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城市和鄉村間的對望,不僅是景觀的對望、也是情感模式和倫理體驗的對望,不僅是此物與彼物的對望、更是我輩與父輩的對望:“城市里/煙囪們集體飛走了,這些甘背惡名的/老人回到人間/……在我的家鄉,在田野里/父親仔細端詳著炊煙、麥苗以及溝渠/半空中,一場凜冽的大雪,略微遲疑”(《小寒(二)》)。《辭灶》《祭祀》《手語》幾首,寫鄉間的人事風俗,具體之中又有魔幻、情感堅實但表達節制,都是詩集中令我印象極深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細膩而深情的鄉土風物,往往與“時間”主題密切地關聯在一起。不僅是特定時間節點的經典文字說明會被直接引用在詩句中(如名為《秋分》的詩便將“雷始收聲,蟄蟲坯戶,水始涸”的說法直接入詩),更重要的是,在自然與“我”的共在和并置過程中,往往會激發出強烈的內在性時間體驗:“大千世界盛產時間/只是不打算讓人類進來”(《〈道德經〉十章·第一章》)。古典鄉土時間或者說自然時間是循環的、恒定的,它以日落月升草木枯榮為最直觀的參照系,固然有四季變化,卻有著年復一年冬去春來的穩固。現代都市時間卻是建立在計時器的基礎之上,它無法回轉、一路向前,乃是純粹線性的運動過程。進而言之,無關乎現代或古典、城市或鄉村,兩種時間的區隔本就是人與世界、人與生活之間最本質的關系寫照。因此,《人間帖》中的時間體驗是復雜的:詩人用具體、真實的個體生命之手(線性時間的產物)去觸摸天地萬物(永恒/循環時間的載體),清楚地意識到“秋天一點點兒將我借走/從不歸還”,卻也同時了悟,“那些蟲鳴是生活留在體外的某一部分”(《秋分》)。

      說到底,這一切關乎人之為人根本性的限度。我們不妨將李瑾的這些詩句,看作是對失卻之物的抒情,是深陷于時間之中的生命在自我體認時發出的詰問與獨白。我想起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一段話:“我們徒然回到曾經喜愛的地方,但卻絕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于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里。”在此意義上,李瑾的詩句,或許也正可以視作一種回到時間之中的嘗試和努力。

      (《人間帖》,李瑾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