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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您終于成為了海洋——送別高深先生

      來源:文藝報 | 毛東紅  2017年12月20日07:11

      寒冷的冬天凝聚在遙遠的北方。

      昨天夜里,我匆忙搭了一輛來沈陽的動車。我一直在看您的散文集《那片淡淡的云》,快4點了才勉強睡下,剛睡著車就到沈陽北。從車站出來,一下就掉進東北的風窟窿里,寒風穿透棉衣,扎進皮膚,戳中骨頭,侵入血液,把我凍透了,也徹底凍醒了。

      悲慟又從心底浮了上來,現在,這東北的嚴寒已經賦予它形狀,它變成了一塊冰,一塊塞在胸口的冷冰,狠狠地戳著我的身體。眼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

      昨天,也就是12月13日的凌晨,您在睡夢中悄無聲息地走了。很多年來,一直都是您送我,不管住多高的樓,每次拜訪結束后,您都會把我送到樓下,再次叮囑我多睡覺、少抽煙。每次,我走出很遠,回頭看您還站在原地,目送著我,向我揮手。近幾年,因為疾病和衰老,您曾經高大魁梧的身形多少有些走樣,不過,這小小的虧損對一位80多歲的老人自有另一種補償,您拄著拐杖的樣子,顯出智者的風范。人生的坎坷遭際沒有壓倒您,沒有損傷您分毫,到了暮年,您成了一位真正的智者。

      今天,我終于有了一次送您的機會,我沒有想到卻是這樣的情景。我曾經也設想過最終的分別——我想緊緊握著您的手,把您最后的溫暖留在我手心里。可是,我的夢想落空了。您早早就出發了,您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惟一的慶幸,是還能看到您的身軀,一個躺倒的巨人的身軀,那個曾經站在遠處向我揮手的智者的身軀——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沈陽的一座清真寺里。

      這寒冷的北國的冬天啊!

      我心急火燎地趕到了沈陽,眼看就要見到您了,心里卻開始害怕、恐懼。站在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我掏出手機又看了一次定位,距離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步行到達。可是,我想獨自走一會兒,我要走到這冬天的深處,我要好好看看這座標注了您作家生涯的起點和終點的城市。

      在馬路上等紅綠燈的片刻,身邊一對中年夫妻責怪他們的女兒穿得太少,那孩子站在父母中間,厚厚的羽絨服下面露出一截穿了棉襪的小腿。夫妻倆雖然在批評女兒,臉上卻露出溫暖的笑容。在這冷得讓人絕望的天氣里,那笑臉對我來說就像一塊燒得通紅的木炭。

      這是21世紀的沈陽,對于一位從這座城市進進出出無數次的東北老人,這座城市除了名稱依舊,還有什么不是處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呢?

      從4歲到7歲的時光,也就是1938年到1941年,您是在沈陽度過的。那時的沈陽是偽滿洲國的沈陽,是一艘浸泡在苦海中的破船。您說過,老沈陽留給您的記憶只與冬天和大雪有關,因此也與饑餓有關。

      那時,在每天等待二叔三叔從外面掙來一大家人勉強糊口的晚飯前,您僅有的快樂就是跟著堂兄到奉天劇場聽評書、相聲。那些民間藝人講述的神怪俠義故事,總是讓您不禁浮想聯翩沉醉其中,以致常常忘記了饑腸轆轆的苦惱。好心的鄰居不忍心看您挨餓,給您一根小小的水蘿卜,不想竟被您慈祥的祖母拒絕了。吃了蘿卜肚子更餓!奶奶的忠告伴隨了您一生,20多年后,當您成為一位出色的跑農村口的記者,在田間地頭采訪的時候,熱心的回族兄弟拔了一根蘿卜慰勞您,您在伸手要接的同時,猛然想起祖母的話,一個激靈,又把手縮回去了。

      勉強撐到8歲,父親把母親和您接到牡丹江。又是在冬天,在工地上綁腳手架的父親被日本人抓走了,從此杳無音訊。母親剛剛生了弟弟,母子三人一下子陷入絕境。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您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童年該結束了。您必須迅速成為一個男子漢,扛起一家人的生計。您仗著身高略比同齡人高,謊報年齡,去日本人的商號里當童工。第一次拿薪水,您給母親買了一碗羊雜湯,當母親懷抱嬰孩含著熱淚咽下一口熱湯的那一刻,您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您終于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這段苦難的關于冬天的記憶有一個近乎童話的結尾,1946年的端午節,已經成為回民支隊指揮員的父親騎著大馬回來了。在父親離家的3年里,您以羸弱的童子之軀頑強地經營著母子三人的生計,從回漢群眾熱心無私的幫助中,您感受到了底層人民的善良與智慧;從日寇統治下令人絕望的苦難中,您體味到了亡國奴的心酸與屈辱。在安頓好母親和弟弟后,您追隨父親投奔人民的軍隊,成為東北民主聯軍隊伍里年齡最小的普通一兵。

      您走的那一天,正好是國家公祭日。那從遙遠的金陵響起的警世鐘鳴在東北的黑土地上也響起了長長的回聲。雖然您來不及再聽一次這奔向復興之路的民族強音,但是我相信,同樣渾厚的鐘聲早已在您耳旁在您心中在您筆端響了很久很久。

      我終于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幸好是個老司機,開車穩當,一路上有很多紅綠燈,所以車行不快,這多少符合我害怕很快見到您的心境。

      從車里望出去,盡是高高的樓宇、寬寬的馬路。一座現代化的城市,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讓長居其中的居民都習焉不察,常常忽略了這些變化。

      作為一位經歷了沈陽各個時段變遷的老人,您雖然能清楚地回憶起老沈陽的舊貌,像一個老學究一樣給后輩講述這座城市以及您曾經生活過的東北老城的變遷史,但您絕不是一個戀舊的人。

      您喜歡這種變化,并一直被這種變化所鼓舞所感動。這固然緣于您見證過這座城市曾經的苦難,同時還因為您曾經也是這座城市最初的建設者中的一員。

      1951年,您戀戀不舍地從鐵道兵隊伍中轉業,被分配到沈陽工作,成為沈陽第三機床廠的一名管理者。此前的兩年,新中國的第一臺車床在這里誕生。在建國初期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里,這家工廠生產的車床極大地支援了社會主義建設,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還參與了生產槍支等國防軍工任務,為新中國的國防建設提供了堅實有力的支持。

      身為工廠的宣傳干部,您被眼前輝煌的建設成就和隨處可見的火熱場面深深觸動,想起遼沈戰役和南征北戰中死去的戰友,您無比珍惜自己能夠活著參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命運,多少個夜晚您夜不能寐,心中的歌聲如不竭的泉水從筆端汩汩流出。

      因為老作家江帆的鼓勵,您在《勞動日報》發表了第一首詩歌。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在童年時代接受的傳統曲藝熏陶,在革命戰爭中累積的豐富閱歷與充沛情感,成為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因為沈陽的編輯和作家朋友的栽培幫助,您迅速成長為一名多產的青年作家、遼寧省的文學新星。1956年,您參加了全國青年文學創作者大會,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一名祖國的歌者。

      天有不測風云,人生的第二個嚴冬突然降臨。因為7首批評不正之風的詩歌,您在隨后的政治運動中被打成右派,22歲,正當風華正茂,從榮耀的巔峰跌落到恥辱的低谷,開始了近20年的屈辱生涯。即便命運如此難以捉摸,您終生都珍視這最初的榮耀,并從中吸取源源不斷的勇氣。

      從沈陽流放寧夏前,您無數次走在沈陽的大街上。我走過的這段大街,是不是也留下了您曾經悒郁沉重的腳步?

      當然,我也沒有忘記您留在沈陽大街上的腳步還有另外一種慷慨。

      20多年后,當您脫下荊冠從遙遠的黃河岸邊回到東北故鄉的醫巫閭山下,因為工作的關系,你常常奔波在沈陽和錦州之間的公路上。有一次,為了參加省里的一個會議,你和司機在沈陽辦住宿的時候,賓館的前臺告訴您沒有標準間只有套房,為了省幾十塊錢,您帶著司機出去遛彎,直到賓館騰出標間才折回來辦了入住。

      1994年春天,錦州爆發特大洪水,錦州市委書記張鳴岐在一線指揮抗洪搶險時不幸遇難。那時您是《錦州日報》的總編輯,同時身兼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雖然張書記到錦州工作才幾個月,你們已經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您強忍悲痛連夜派記者趕寫報道,第二天親自帶人送到省里。您沒有料到,對這樣一位與老百姓生死與共的好干部,竟還有人對他頗有微詞,妄圖壓下他的事跡報告。您二話沒說,從有些人眼前拿走材料,摔門而去。第二天,《錦州日報》刊發了介紹張鳴岐英勇壯舉的整版報道,隨即遼寧省各大報紙競相刊發,新華社緊隨其后也刊發了專題報道,并配發《錦州日報》記者拍攝的張鳴岐最后的照片。

      出租車最終把我放在小西關南清真寺的門前。我終于又來到了您的身邊。大概一個月前,我們通了兩個小時的電話,我們討論剛剛閉幕的十九大報告,82歲的您,始終保持著曾經的新聞人的職業敏感,您每天收看新聞聯播,每天從報刊和網絡上收集時政要聞。您給我分析十九大報告,條分縷析,把其中的辯證邏輯和決策部署講得深入淺出。您還說您準備參加省作協的代表大會,您想再見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聽聽大家的心聲,分享您自己的心得。您一直關注著當代文學的現場,一直期待文學藝術界能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創作出經得起時代考驗的精品力作。

      我雖然也擔憂您的身體,但是,我還是支持您參會,在我心里,您是一桿旗幟。您出席這次大會,于您是懷舊、是職責;于文學新人,則是鞭策、是鼓勵。

      您是與共和國共同成長起來的人民詩人,您歌頌偉大的時代、歌頌偉大的人民。讀您的詩,可以讀出您對祖國發自肺腑肝腦涂地的熱愛,可以讀出您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殷切期待。

      您是個全面的作家,除了詩歌,您還寫小說、寫散文、寫報告文學、寫雜文隨筆,無論哪一種文體您都可以拿出具有影響力的作品。您在雜文領域進行了深度的開掘,在如今趨于守勢的雜文界,您始終是一股清流,是魯迅開創的事業最忠實的實踐者。

      您是回族文學的大師,您熱愛您的民族,自覺地從民族文學的遺產中尋找靈感,探尋民族文學的新路。您的詩歌《關于我的民族》,已經成為回族文學的史詩性作品。您參加作代會,每次發言都在為民族文學的未來諫言獻策,您在寧夏扶植培養的青年作家,如今已成為回族文學的中堅力量。

      您一個人登上了遼寧大劇院100多級的臺階——您很少出門,出門從來不愿意被人攙扶——您拄著拐杖精神矍鑠地步入會場,在大會開幕前,您還與仰慕您的青年作家合影。您的笑容那么親切,您的目光那么慈祥,一如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您像一個英勇的戰士一樣倒在了戰場上。

      此刻,您就躺在我的眼前。我不能靠近您,不能坐在您的身旁,不能再與您交談,不能再握一握您的手。

      我知道這是神圣的殿堂。我遵守您的民族的禮儀,沒有在您面前哭泣,我靜靜地觀察親朋好友和四面八方趕來的朋友對您的致敬、哀悼與懷念。

      您曾經說過:“作為老年人的一員,我不怕有一天匯入海洋。我渴望在這之前,不斷地增強生命的熱度,擴大視野與興趣范圍,不受任何情緒的影響,像溪流突破重重圍堵與阻截那樣,沖出年齡的‘圍城’,把單色調的晚歲,融入萬紫千紅的生活大潮中去。”

      在您人生旅途結束的時候,您選擇了童年開始的地方,回到夢想開始的地方,回到自己民族的懷抱,您最終回到了大海,成為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