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徐遲報告文學的突破、經驗及警示意義

      來源:文藝報 | 石興澤  2017年12月18日07:01

      經典作家之 徐 遲

      陳景潤(左)與徐遲

      在中國報告文學史冊上,徐遲是赫然醒目的存在。“文革”剛結束,他就闊步走進報告文學園地,推出《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等作品,以非凡的藝術成就和開拓精神為報告文學書寫下一頁輝煌。徐遲的成就和貢獻在于,在遵循真實性原則基礎上強化報告的文學性,并在題材開拓和開掘、科學家形象塑造、情感表現和詩性報告等方面取得諸多突破,有力地促進了報告文學的繁榮和發展。徐遲創作及巨大影響已經成為過去,但昭示其創作成就和成功真諦,仍具有現實警示意義。

      霧鎖間關知然未盡然

      徐遲是在中國社會和文學的天空即將放晴、但烏云仍舊籠罩的語境中闊步走進報告文學園地的。這意味著他必將面臨嚴峻的局勢和諸多束縛。其時,“工具論”依然占據統治地位,創作理念仍被扭曲誤解——如視其為文藝戰線的“輕騎兵”,要求迅速反映時代前進的腳步,配合政治宣傳等等。徐遲固然才華橫溢,富有探索勇氣,但仍感受到諸多束縛,無法放膽創作。而多年的灌輸訓育,變形扭曲的觀念已內化為創作追求的組成部分,即使被捆綁著也渾然不覺,甚至覺得原本便該如此——束縛于心的悲劇致使他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艱難前行,很多精力和才華耗費在缺少意味的酸辣處。

      徐遲是有抱負的報告文學作家,即使倍受束縛也要遵循規則,奮力前行。其作品如《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均系遵命創作,踩著政治宣傳的鼓點發表,且以此為快意。由此便決定了創作的艱難和局限。如《石油頭》,按照當時的標準寫“王鐵人”的先進事跡,筆墨只在表現其忘我勞動、積極奉獻的工作層面上,不敢涉及個人生活和心理世界的雷池,甚至連名字都怯于寫出。固不能說是新聞報道,但藝術含量稀少、感動力欠缺是無爭的事實。及至寫《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等篇,藝術民主空氣漸濃,但束縛仍舊存在,拘謹和宣傳的痕跡依舊明顯。

      徐遲有豐富的創作經驗,他非常清楚并且一再強調,報告對象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刻畫性格、塑造形象的重頭戲。在采訪對象、熟悉生活過程中,他也掌握了豐富的素材,對他們的人生遭遇和心理世界有深切的體驗和感受。但他知然而未然,材料取舍和內涵挖掘、事實運用和人物解讀都大打折扣。他像當時的許多創作者那樣習慣于在社會政治層面上做文章,將很多材料提高到政治平臺上解讀使用。李四光是地質學家,從事自然科學研究,他執意將地質學與民族國家的政治聯系起來,對他的許多研究進行政治學解讀和闡釋——“靠譜”但有放大之嫌。陳景潤在“文革”中備受折磨,他在逆境中堅持研究、奮力攀登,是悲劇英雄的逆天壯舉。徐遲對此體會深切感受強烈,但在創作中“點到為止”,卻刻意選擇他生病住院等材料以表現其政治立場,為突出黨的領導干部對他的關心,在春節送蘋果上渲染鋪張。《生命之樹常綠》對蔡希陶的家庭生活、兒女情長乃至開創事業的艱辛漠然罔顧,卻側生枝杈把中國與緬甸兩國總理會談的情景拉進來,讓他尷尬地側身其中。徐遲擅長議論抒情,卻因筆墨耽于時代政治,其所議既非恒理,所抒也非常情。隨著所屬時代的遠去,有些文字感動力盡失,有些文字傷雅厭眼,影響閱讀情趣。

      以徐遲的藝術修養和創作經驗,他完全可以避免這類情況。但展讀作品,刻意描寫的筆墨屢屢出現,足見時代文學環境之劣和所受危害之深。

      但這不是徐遲創作的全部,甚至算不上影響整體的內容。在束縛多重而嚴峻的時代,他付出巨大努力深入生活,鼓起巨大勇氣挑戰困難,突破包括自身局限在內的諸多限制,取得輝煌成就。他做了當時眾作家能夠做的,也做了很多作家沒有做到的,摘取了報告文學的藝術皇冠。今天讀徐遲,嘆惋之余,應該珍視他的挑戰和超越,珍視他蘸著血汗和激情寫下的那些釋放自我、表現真感受、抒寫真性情的文字,更要珍惜他成功的經驗。

      植根生活走向“自由王國”

      徐遲經驗是什么?似乎可以歸納很多,但我們看重的是他將藝術之根深植生活沃土和對象內心世界、為抵達“自由王國”所付出的艱辛努力。

      報告文學介乎報告和文學之間。報告對象是客觀存在,創作可以虛構但必須經得住實際檢驗。真實性原則是報告文學的“必然律”。“必然律”為作家熟悉對象提出了很高要求。作家必須走進對象的生活世界,開掘材料資源,把握其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對此,徐遲深知熟知。為適應這一要求,變“必然律”為自然律,他花費的時間之多,工夫之深,用力之勤,用情之重,超出想象,值得欽佩。

      徐遲選擇在自然科學領域奮力拼搏并取得突出成就的人物作為報告對象。自然科學是高深莫測、令人起敬生畏的世界,長期與文學隔膜。他以巨大勇氣挺進這一領域,走進科學家們的生活,熟悉他們的工作和事業,體驗他們攀登科學高峰的歷程,感受他們奮力拼搏和艱難跋涉的樂趣。這種深入和體驗帶有徒步登月的意味。數論、地質學、遺傳學、植物學、物理學等等,對他而言,均如天書一般深奧艱澀,枯燥乏味。像陳景潤“以驚人的頑強毅力,向哥德巴赫猜想挺進”一樣,他以頑強的毅力“挺進”對象的研究領域,艱苦卓絕,鍥而不舍。采訪似乎簡單,接觸也不困難,而要深入了解,就要熟悉他們的研究內容,閱讀研究成果。閱讀成果是深層次的交流和體驗,但交流的渠道殊不暢通,體驗也障礙重重。他讀了很多相關書籍,花費了大量精力和心血,卻無法讀懂他們的研究成果。但他不灰心,不放棄,經過痛苦煎熬,終有所獲。依靠閱讀體驗,他生動地描繪了陳景潤“在數學的崎嶇山路,吃力地邁動步伐,向陡峭的巉巖升登降落”的情景;讀了李四光數百萬字的著述,對其新華夏構造體系和地質力學及其意義有了深切認識,感受到他的地質學論文里蘊含著“火辣辣的深意”,“隱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中華民族精神”,他說李四光的《受了歪曲的亞洲大陸》借用地質學語言“宣告了祝福偉大祖國誕生的強烈感情”,并將文章結論——“隨著地球旋轉加快,亞洲站住了,東非西歐破裂了,美洲落伍了!”鑲嵌在詩性解讀和生動描繪中,寫出“驚人的科學預見!它和成群的海鷗一起,尾隨著這艘貨輪,飛翔起來了!”這等神來之筆!

      報告文學有寫人與寫事之別,徐遲著眼于人物,致力于刻畫性格特征,塑造科學家形象。每個生命個體都是復雜而闊大的世界,科學界精英的生命世界深邃卓異,富有傳奇色彩。這為他塑造形象奠定了基礎,也為熟悉他們增加了難度。成功與失敗,關鍵在于是否真正走進他們的生命世界,把握住性格特征。徐遲的成功在于,用心靈感受他們生命歷程的悲歡離合,體驗他們生活和事業的喜怒哀樂,對他們的精神世界有獨到的認識、深切的理解和準確的把握。如他說陳景潤,“生活在數學之中,他不是我們這個大地的人,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中的人”。他“全心全意、不折不扣浸泡在數學領域里,他可以拋棄一切來從事科學研究”,其“邏輯像鋼鐵一樣堅硬”,沒有什么能夠動搖他在科學道路上奮力攀登的意志和腳步;蔡希陶是“大自然的兒子”,“也是大自然的父親”,他的生命和植物動物“化合在一起”。這些認識為他描寫人物心理、刻畫性格特征奠定了堅實基礎。

      如上所述,盡管他沒有真正寫出他們的喜怒哀樂,表現他們的悲歡離合,但他對人物性格的深入理解和準確把握卻幫助他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為他放開想象、合理虛構、詩性描寫提供了巨大空間。源自時代和內心的束縛和限制似乎失去了法力,被幽閉的經驗和才華得到釋放。他在自由王國縱橫馳騁,僵硬的握筆變得舒展自如。敘事、抒情、議論、描寫多種筆墨并用,輾轉騰挪,搖曳多姿。那詩意濃郁、瀟灑飛揚的語言風格,縱橫捭闔、變化多端的藝術結構、體察細微的心理刻畫和生動感人的細節、奪人耳目的開篇和啟人深思意味深長的結尾,也都表現出瀟灑自由的創作情態。而著名科學家如陳景潤、李四光、蔡希陶等,也因此從成就卓著的“報告對象”成為有血有肉、生動感人的文學形象,散發出獨特的藝術魅力。

      報告而有詩性特征

      《地質之光》等作品發表的時候,創作和理論百廢待興而未興,報告文學是“報告”還是“文學”、報告與文學孰輕孰重等問題還沒厘清,甚至沒有提到議事日程。很多作家在扭曲的觀念影響下創作,作品大都處在“平面報道+拘謹的藝術描寫”層面上。徐遲拒絕新聞記者式報告,拒絕再現和反映。他盡管知道報告文學要堅持紀實性原則,仍執著自我表現,對創作對象進行詩性報告。其創作帶有鮮明的詩性特征,并以此贏得廣泛贊譽。

      徐遲創作的詩性特征表現在事實報告、性格刻畫、細節描寫、篇章結構、語言運用等方面,并在很多方面達到很高的藝術境界,而主觀抒情既是詩性之源,也是突出表現。他是抒情詩人,慣于抒情也善于抒情,創作報告文學也以抒發感情、表現主觀感受為旨趣。而科學家們的輝煌成就和崇高精神激發了強烈的感情,在創作過程中有時淚流滿面,有時激情洶涌,抒情性報告隨處可見。這在長篇報告文學《祁連山下》已經初見端倪,強烈的抒情和詩性的議論俯拾皆是,書寫對象始終處在熱情洋溢的抒情氣氛中。常書鴻、孫健初是現實生活中實有的人物,也是或者說更是作家“詩性報告”的人物。《祁連山下》創作于“百花”年代,在“人人握靈蛇之珠,家家抱荊山之玉”的創作環境中,徐遲放開膽量抒情達意,筆墨酣暢如山泉飛瀉,歡暢快意地奔騰。但隨后寒霜侵襲,他便戛然而止——《祁連山下》草草殺青。新時期創作報告文學,寒霜依舊覆蓋,創作路上障礙重重,他堅持詩性追求,創作過程是其擁抱對象、燃燒對象、融化對象的過程,也是激情宣泄和詩性報告的過程。即使面對深奧的數學公式,他都動情地說,“何等動人的一頁又一頁!這些是人類思維的花朵,這些是空谷幽蘭、高寒杜鵑、老林中的人參、冰山上的雪蓮、絕頂上的靈芝、抽象思維的牡丹。”

      徐遲報告的詩性依賴也表現為語言。徐遲的語言功底甚深。他是翻譯家,曾經深深地浸潤在外國語言的藝術海洋,于潛移默化中領悟到外語的堂奧,并自覺地采擷精華汲取營養。如語法詞匯修辭,如歐化半歐化的句子,或者移植師法,或者創造性運用,強化了語言的邏輯性和表現力。在《祁連山下》和《地質之光》中,歐化句子屢屢可見,對于描寫有國外留學背景的對象、表現他們的生活修養和事業成就,刻畫性格心理,起到很好的作用。但他得意和自傲的是對中國古代語言的創造性運用。古典文學言簡意賅,極富表現力。無論詩詞歌賦還是散文都詩意盎然;大賦雖有華而不實之弊,但詞藻堆砌華艷,寫景狀物酣暢,抑揚頓挫有節奏,鋪張揚厲有氣勢,深得徐遲贊賞。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語言如“干將莫邪,千錘百煉;拂鐘無塵,削鐵如泥”等,均與他廣泛汲取中外語言資源密切相關。

      值得一提的是,徐遲講究修辭造句。他拒絕華而不實,更反對平鋪直敘,其語言修辭或者含蓄蘊藉,或者激情洶涌,或者筆墨厚重,或者輕靈飛揚,力求概括精準,描寫生動,取喻形象。出格并添彩的是,他看重甚至倚重對仗,視其為優秀傳統,甚至提升到語言哲學高度認識,百用不厭,效果甚佳。如用“善意的誤解、無知的嘲諷,惡意的誹謗、熱情的支持”概括陳景潤的處境,加強了報告的周密性和邏輯性;如“中南海上,輕塵不飛,勤政殿前,纖羅不動”,如“一個個的場景,閃來閃去,風馳電掣,驚天動地;一臺臺的戲劇,排演出來,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則生動形象地表現了嚴肅的歷史事實。對仗加強了節奏感、音樂性和抒情性,是其詩性報告的重要構成。

      情濃語美,如鳥之雙翼,助徐遲創作沖破云層,翱翔于文學上空,啟示著通往成功的蹊徑。

      徐遲及其創作已經成為遠去的歷史,且因時代局限和審美情趣變異而失去審美接受的輝煌。但歷史如鑒,燭照現實也啟示將來。縱觀當下報告文學現場,有多少作家像他那樣植根生活沃土、植根對象的心理世界?大數據時代,滾動鼠標就可以獲取海量材料,剪輯拼接即可敷衍成文。這為作家獲取材料、了解對象提供了方便,也助長了疏遠生活現場和創作對象、憑借數據材料創作之風。當年徐遲選擇這一體裁是害怕生活積累不足而看重篇幅短小的優勢,且在創作中一再壓縮篇幅,表現出明智而嚴肅的創作態度。而今作家缺少生活材料和情感經驗,卻使勁拉長篇幅,動輒數十萬言。其中,固然有藝術珍品,更有缺少生活含量、藝術含量和情感含量的拼盤。報告文學疏遠了生活,必被抑或說已被讀者疏遠。當年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營造了街頭巷尾熱議、洛陽紙貴空前的火爆景象,而今業內人士卻為讀者疏遠報告文學痛心疾首。熱議和疏遠固然有多種原因,但是否有深切的生活體驗和飽滿的生命激情無疑舉足輕重。因此,重溫徐遲經驗,對匡扶當下創作積弊,推動報告文學健康發展,頗具警示意義。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