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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有匪君子

      來源:文藝報 | 邵麗  2017年12月18日06:52

      之前有感而發,以小文記錄了幾位“70后”女性作家。朋友們讀后,持異議者甚多,意思無外乎是,我有意忽視了那另外的半邊天。抑或是,我們的作家隊伍像某些體育項目那樣“陰盛陽衰”。有人愿作此解,也未嘗不可,但與真實卻相去甚遠。不過這真是要真說起來,也實屬不易。如果說,一眾宛若清揚的“70后”女作家撐起了文學柔性的天空,那么,同為“70后”的那批男性作家,也以他們各自的文學才華,打拼出一個硬朗的世界。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我們文學現場最為活躍的一批作家,在一定意義上,他們今后的作為,應該成為今天中國文學最可期待的未來。所以,如何書寫他們,于我終歸是一件盛大且莊重的事情。

      還是要從“70后”這樣的代際劃分說起。20年前,當這個概念被叫響之際,或許大家并沒有清晰地意識,這一代作家終有一日將挑起大梁——盡管,這幾乎算是必然的規律。但文學的賡續,有時又有著特殊性,于是才有“文起八代之衰”這樣的斷代接力。當年的始作俑者推出這個概念,我暗自猜想,他們更多的訴求也許是放在對于文學新力量的助推上,至于這股力量去往哪里,也是少有估計的。他們的著眼點,或許是在“沖擊”,甚或是對既有的文學現狀構成某種“建設性的破壞”。如今,經過20年的創作實踐,這代被冠以“70后”之名的青年作家日益茁壯,在不知不覺中,從昔日的“破壞性”力量,成長為中國文壇的“建設性”力量。以我有限的視野來觀察,這代作家就像文壇的“中產階級”,他們從數量到質量,都為我們文壇結構的“紡錘型”做出了貢獻。誰都知道,在社會學家眼里,穩定的社會結構就是兩頭小、中間大的紡錘型。而這代作家,不管是在被忽視里還是被重視里,都自顧自地拔地而起,不期然間已綠蔭如蓋,撐起了這道飽滿的弧線。這也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20年來中國文學的成功,我們在頂端有著收獲了包括諾獎在內的一系列國際重要獎項的作家,中間有這些蓄勢待發的作家,是不是我們也可以欣慰地說,中國在走向世界的中央,中國文學也在走向世界的中央。

      徐則臣,他被稱為“70后作家的光榮”。對于作家的代際之分,他也的確有著比同代作家更為深入的思考。不同于他的許多同齡人,徐則臣并不抗拒這種“整體性的命名”,相反,他承認這樣劃分的合理性,勤于在“整體性”中來觀察自己的位置,想象、判斷和投身一個時代的文學走向。這必然賦予了他一種更為寬闊的文學眼光,使得他能夠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展開自己的文學抱負。同時,他又清醒地警惕著,強調這是“我”在寫,而不是一群人在寫。在“我”與“一群人”之間,他做著有益的辯證,認領了“一群人”的使命,繼而從中反倒堅定了自己的立場;他站穩了“我”的腳跟,然后又最大程度地努力讓自己具備“一群人”的共同性,于是,這個“我”的力量,就有了“一群人”的寬廣。不錯,“站穩腳跟”這四個字,就是我對徐則臣最直觀的感受。他的個人氣質也與這四個字高度匹配,一張“站穩了腳跟”的臉膛,一副“站穩了腳跟”的身板。每每與他見面,我都會忘記這個比我小了不少的兄弟的真實年齡。他毋庸置疑的滿腹才華,但持重誠懇,絲毫不見一個才華橫溢者司空見慣的那種鋒芒,這令他的身上少有那種“才子氣”,卻多了不少更為闊大的氣象。他似乎從未稚嫩過,以至于你都要忘了他的年齡。他“站穩了腳跟”地坐在那里,“站穩了腳跟”地發言,無端地,就令你感到放心,感到言之有理。如今,隨著文學對外交流的日益深入,徐則臣已經代表著他這代作家走向了國際。在我看來,這真是一個上佳的人選,因為,他那種“站穩了腳跟”的氣質,在我的想象中,就有著一種“中國味兒”,堪可向世界展示他那古老國家年輕的現在和未來。我也相信,隨著世界性的視野不斷擴展,徐則臣所“光榮”著的,將不僅僅是我們的“70后”,他會在更大的格局中,思考文學時代性的命題。

      張楚,“70后”的標記也許在他的身上最為突出。但這份突出可能并不經由他的專門強調,他是整個人都活出了一個“70后”的范式。說他沒有專門強調自己的代際身份,是因為在文學觀念上,張楚似乎從來就未曾“專門強調”過什么,換句話說,他沒有理論的沖動。這一點細究起來,令人饒有興味。毫無疑問,他是這代作家中繞不過去的一個,但與他那些“繞不過去”的伙伴相比,張楚是一個鮮見地不做強烈文學表態的人。你看看他寫的那些創作談,抑或聽聽他的那些會場發言,幾乎通篇都像是文學的抒情,而少有理論的果斷與強悍。他對文學的介入方式,與他做人的方式渾然一體。他不思辨而樂于抒情。這種氣質使得張楚的作品更具有斐然的“文氣”,我是說,他更像一個天然以感性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作家,天然的就是一個“文青”式的作家。在我的這個判斷中,“文青”是一種更高、更本質的作家稟賦——他們天生就是當作家的料,幾乎可以不經過后天的理論宰制。他們就是《詩經》中最早吟誦出詩句的那批先民,他們的所知與所感就是本初的文學。他們是文學“青”時的歌詠者,在起點處和文學相連。這種風格使得張楚和自己生命的來路最大程度地保持著一致。你盡可將他筆下的那些人物想象成就是他生活中的人物,你盡可一望而知地將他直接劃入“70后”的陣營——他的著裝、體態、表情,乃至記憶,處處都是一個“70后”應是的樣子。還有人說,張楚最“70后”的動作,就是酒酣耳熱之后一展歌喉,必定唱那首《想和你去吹吹風》。據說,這首歌張楚在不同場合唱了無數次。這是張學友1997年的作品,那一年,張楚23歲,正是年華蔥蘢時。他就這么唱著唱著,把“70后”的身份唱成了自己的標記。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張楚的風格,他念舊、用情、愛人、愛生活,永遠像一個熱情的少年,向世界熱忱地釋放著他的善意,也傾訴著他的憂傷。

      弋舟,我曾經在文章里寫過:“對于他,我保持著高度的審慎,因為看透這個孩子確實需要借誰的一雙慧眼。”我也知道,所謂“看透”,本就是妄想,即便我們生就了一雙慧眼,怕是也難斷言便可看透每一個生命,更何況,我觀察著的還是這樣一群靈魂迥異的作家。其實,如今我再想來,或許弋舟本不用被“看透”,他本就是透明地站在那兒,不過只是釋放著難以被看透的氣息。這就是一對矛盾,這也正是弋舟的困境。弋舟的作品放在同代作家中,在我看來,有著十分復雜的面相,而骨子里又有著十分一致的基因。他似乎從來沒變過,又似乎永遠都在變。他作品中的那些主題一以貫之,但他卻在不同的階段展示出不同的方式。世界在他的筆下并不缺乏煙火氣,可奇怪的是,這些煙火氣一經他的收攏,又都清冷、整飭,仿佛一杯被過濾到極致的老酒。這就像他的人一樣,也跟朋友熱絡,卻總難火熱。我想,這并非僅僅源于他的分寸感,也并非僅僅出自可以想象的驕傲,或許是他始終被一種目光所束縛,于是,只能選擇一種“熱切的觀望”。他有活在煙火中的熱切愿望,但他只能在觀望中賦予蒸騰的煙火以審美的提煉。他融入不了。這也許是一個好的藝術家重要的特質,他將一切都藝術化了,乃至真實不虛的生活,在他的感受中都宛如一部作品。相較于張楚“天然的不思辨”,弋舟似乎就是“天然的思辨”。在傳統的文學觀里,這兩類作家分別代表了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但就他們兩個而言,這樣的邊界已經遠遠不能框住他們。也許,恰恰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藝術觀的分野,才讓我們文學的天空繁星點點吧。如今,弋舟的價值也越來越得到了辨識,陳福民曾經做出過這樣的評價:因為有了弋舟的寫作,“70后”作家的寫作在文學史上又加添了一份重量。

      王十月,這個“70后”在我的直覺中與“力量感”相連,總讓人無端地想起稼軒詞中“氣吞萬里如虎”的詩句。這樣的聯想可能非常形而下,但惟其如此,更顯妥帖。這個昔日從山間走出的少年,帶著山野間特有的那份倔強和野氣,不管不顧地殺入文學亂陣,硬是為自己拼出了一條生路,這可能更顯悲壯和震撼。“成功”一詞,如今在王十月身上也許有著最為世俗的那種體現,他從一個打工者成為了國家級文學獎項的獲得者,從一個農民工成為了文學刊物的副總編,這些都足以讓人將他視為勵志的好榜樣。但是,我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成功者”身上散發出的“失敗感”。甚至他越成功,便越專注在失敗上。當他獲得榮譽之時,目光開始一再回望,從《國家訂單》到《收腳印的人》,筆端牢牢地鎖定在那個他曾經置身的群體之中。他關注著他們的失敗,像是體恤著自己的兄弟姊妹,乃至連同自己今天的成功,似乎都不再是那么的天經地義。這讓他的寫作具有了那種可被稱之為道德感的格局,也注定了他對現實主義毫不遲疑的忠誠。他的個人履歷與文學成就都于這個時代緊密相連,于是,這也就成為了我從他的身上感受到“力量感”的原由。這是一個不會退讓的作家,他的奮斗經歷,他的初心不忘,都決定了他應變的機智和面對復雜局面時的不會妥協,他將爭取一切他認為必須爭取的,仿佛永遠廝殺在古代的疆場。

      可以拿來跟王十月作對比的,最恰當的人就是石一楓。像所有家世不錯的北京孩子一樣,這個卡在“70后”尾巴上的作家,有著不動聲色的體面感。他戲謔,他無所謂,他不爭搶,文學之事在他這里從來不會被夸大到一種與命運等高的高度,有時候眼見著這件事可能要往高處去了,他便會忙不迭地趕緊將其拉回到合適的位置。恰是如此,寫作在他手里才被還原成一件“尋常事兒”。其實,正如富貴閑人不等閑一樣,“尋常事兒”才最不尋常。在很大程度上,這種還原有著中國文化最深刻的底蘊,且對于我們的文學有著莫大的意義。沒準兒,多一些石一楓這樣的作家,我們的文學就會更加可靠。他不令人擔心,在純粹的文學立場上周正地行使著一個作家分內的義務,也加添著一個作家為文學帶來的恰如其分的榮光。在一種貌似“渾不吝”的做派背面,如同他所供職的《當代》一樣,如今的石一楓,其實穩穩當當。一連串的大中篇,飽滿、結實,現實關懷和好讀耐看一樣都不缺。他的作品難能可貴地有著一種平靜的定力。在平靜的定力之下,是石一楓充分的思考與耐心的觀察。這就像石一楓大大咧咧的背面,其實是各種各樣的講究。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上吃肉的量不會超過吃主食的量,酒也喝點兒但少有喝醉,而且堅定不移地不吃整雞。僅就“70后”男作家的講究而言,我能想起跟石一楓有得一比的,好像只有一個弋舟。拿這兩個作家比照,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倆似乎都是矛盾體,而矛盾在石一楓身上有時會被他故意放大。所以,我不免常常猜測,沒準每當石一楓在朋友圈里曬吃曬喝的時候,這個北京孩子其實正在憂國憂民地滿腹惆悵。

      肖江虹,關注這個“70后”,首先完全是由于我對他作品的欣賞。從《百鳥朝鳳》到《儺面》,我在他的作品中讀到了某種久違了的小說感受。我甚至很難將這些作品瞬間與一個“70后”作家聯系起來。這當然是源于我的偏見。似乎是,我會覺得這代作家天然地與我的文學經驗有些分歧,他們飽受現代主義熏陶的文學能力,我能夠欣賞,但有時也會覺得有些隔膜,仿佛面對著的,就是一幅幅掛在鏡框里供人打量的杰作,而少了些有血有肉的感同身受。我要承認,我的文學觀并不是寬泛無邊的,在骨子里,我依然傾向那種有根脈、能貼地的作品。而肖江虹的作品,恰恰滿足了我的這種文學觀。這個貴州的青年作家,開朗幽默,不疾不徐,牢牢地抓緊專屬于他的經驗,用一種“默默無聞”的態度強力書寫著亙古的事物,于是,“默默無聞”于他便成為了“大張旗鼓”的標記,令他的作品別具魅力,張揚著今天我們的文學里迫切需要的那份文化的自信。作家與自己的作品往往構成奇妙的映照,《百鳥朝鳳》被吳天明搬上大銀幕后的命運,仿佛便昭示了肖江虹所秉持的文學觀——也許會有暫時的落寞,但終究會依靠強大的生命力贏得喝彩。這就像他作品中的那些主題所指認的一樣,傳統文化的根脈正是中華民族繁衍不衰的精神源泉,在對這種源泉的繼承中,肖江虹寫出了世界文學格局中的屬于他自己的中國故事。

      記錄那些“70后”女作家時,我想起了《詩經》中的美好句子,此刻,記錄這些“70后”的男作家,依然也有遙遠的詩句在我腦中回旋: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有匪君子,我的這些年輕的同行們,我愿意同樣用《詩經》中的句子來祝福他們。他們以各自的光和熱,燭照和溫暖著這個世界。對于未來,他們不是比我更堅韌,但肯定比我更堅定。他們在文學之路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精進,必將創造出更加盛大輝煌的文學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