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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左昡《紙飛機》:重歸那座“不死的城”

      來源:文藝報 | 崔昕平  2017年12月13日07:07

      左昡

      左昡,女,1981年出生于重慶市渝中區,北京師范大學兒童文學博士。出版有童話《住在房梁上的必必》,圖畫書《冬吉和圣誕夜的雪》,小說《紙飛機》。童話《像棵樹電影院的奇聞軼事》榮獲2008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住在房梁上的必必》榮獲2012年冰心兒童圖書獎和第九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

      兒童文學作品中,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作品近年不在少數,選點不同,寫法各異,如呈現山東抗戰的《少年的榮耀》、東北抗戰的《滿山打鬼子》,或是北京、上海抗戰的《將軍胡同》《1937,少年夏之秋》等。左昡的《紙飛機》,這樣一部取材于重慶大轟炸、極其慘烈地表現非戰場的普通民眾殊死抗爭的作品的出現,煥發著極為獨特的精神氣韻,不由分說,便引領讀者重歸大轟炸時期的陪都重慶——中華民族抗戰史中那座“不死的城”。

      作品以輪回的形式唱奏火辣堅韌的生命之歌。通篇由《四季歌1938》《山水歌1939》《日月歌1940》《天地歌1941》《四季歌1942》構筑。5年的歷史跨度,集中于十幾萬字的一部作品中,且僅僅是忠實地以時間為序,但作品不見絲毫面面俱到的累贅和平鋪直敘的索然,而是讓歷史本真現身,讓真實煥發出扣人心弦的偉力。作家將長達5年艱苦卓絕的陪都守衛戰,濃縮在重慶曙光巷平常人家的生活里。恍然間,就踏過了5年。

      忠實的現實主義抒寫,冷靜的自然主義描摹

      左昡這次的寫作,如直入“無我”之境,完全隱去了作家自我與當下時代,全然進入到一個女孩視野中的災難重慶。這是身為作家,尤其是兒童文學作家所具備的驚人的功夫。作品中沒有西方小說傳統意義上的、第三人稱立場上的典型環境描寫,而全以孩子的視角展開。正是這純粹的兒童視角,讓殘酷的氣息在云遮霧繞間絲絲縷縷地滲出,一經閱讀還原,便產生了比直接描寫更加驚人的震撼感。

      故事開啟于一個明媚的春天,一個小女孩蘭蘭,蘭蘭的一家,蘭蘭家所在的一條巷,街街巷巷構成的一個城,孩子歡快無憂,日子祥和“安逸”。在這份散淡的“安逸”中,背景信息點滴滲入,操各地方言的外來住戶,近在咫尺的軍用機場,巷子里新砌的防火池,處處在挖的防空洞,統一刷成灰黑色的房子,全城按時熄燈的規矩,兒童節的“防空游園會”……生活中的災難,總是在一片祥和中忽然而至,就像一個魯莽闖入的家伙,瞬間將美好撕得粉碎。《紙飛機》中,作家也每每將災難的先兆完全融入自在的生活寫意之中,當我們對安逸散淡的調子漸生習慣,失了警惕,忘了這是1938年的重慶時,作家卻猛地扯開了生活的面紗,揭出嚴酷的歷史。突然降臨的災難,令讀者和書中人物一樣措手不及。“國難”終于以最真實的面目現身于每個“個體”面前。

      5年的大轟炸,作家只集中筆力描寫了第一次躲警報的人心惶惶,第一次被轟炸的血腥慘烈,一次防空洞中的焦灼,一次親眼指認死人堆中的親人。大量的筆墨都在看似瑣細的日常生活之中。然而,卻正如灰黑中一抹刺目的紅,集中、鮮明、又強烈。“五三”“五四”大轟炸的描寫,作家冷靜運筆,卻內蓄激情,瘋竄的火舌、嘶吼的火焰、灼人的熱浪、生死邊緣掙扎的男女老幼,“前一秒還是個人,后一秒卻被震成了幾塊”的慘烈景象,無遮無掩地暴露于觀者面前。作家毅然決然地直面了殘酷,正視了慘絕人寰的災難,傳達真切,仿似親歷。且不斷突破極致,每每在讀者認為已到極點時,轟炸竟更為慘烈,傷亡竟更加慘痛。日寇慘絕人寰的施暴行徑,被左昡以莊重的現實主義之筆表現出來,不加夸飾,不做渲染,卻金石相擊,震撼人心。如此的真實感,是同題材作品中罕有。

      極致的悲劇,端端正正的正劇

      《紙飛機》是一出極致的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逐一毀滅,將生存的希望一絲絲抽離;《紙飛機》又是一場端端正正的正劇,不見絲毫的悲悲切切,昂揚著對生命尊嚴、勇氣與力量的謳歌。如同余華的《活著》一般,是以描寫一個接一個慘痛的死亡,來講述人應該如何堅韌地“活”。

      作品灌注著一種重慶人自有的骨氣。日本飛機剛轟炸了重慶,重慶人卻道“天大地大不如年大”,依舊擺宴把酒,走親串友,依舊嘩啦啦地搓麻將,熱熱鬧鬧地過年,不見愁云慘淡,也不見張皇奔逃。重慶人始終抱定信念,“我們有警報臺,有防空洞,還有高射炮,把他打回小日本去!炸嘛,越炸我們越不得怕!”房子炸平了,街坊四鄰會互相搭把手,用竹筋、泥土和稻草搭起“捆綁房子”;親人炸死了,人們重新抱團兒,重組家庭,互相溫暖。這樣的堅韌不屈,讓重慶歷經持久經年的恐怖轟炸,非但沒有逃成一座空城,反而讓一顆顆受傷的心、疲憊的心、仇恨的心更緊地貼在一起,凝聚成堅不可摧的勝利信念。病弱羞澀的蘭蘭瞬間成熟、堅強起來,柔弱的骨子里生出堅韌的骨氣,“光著腳爬下床”,向天空中假想的閻王狠狠地擲出石子。剛剛在大隧道慘案中痛失父親,兄妹倆卻用鮮紅的顏料在高高的廢墟上寫下四個大字:“愈炸愈強!”悲壯之美激蕩人心。

      重慶人又是那樣的樂觀豁達。作家筆下的首次躲警報,一派人仰馬翻的慌亂。之后的躲警報,則非但不因一次次的慘烈傷亡疊加而變得如驚弓之鳥,反倒游刃有余泰然處之起來。這一點,汪曾祺也曾表現過,連“躲”字都不屑用,只用“跑”,“跑警報”而已。人們照例會去電影院,有滋有味看《孤島天堂》。警報來了,收好票子去跑警報,警報解除了,只要電影院沒被炸,便踏著碎磚瓦,跨過炸彈坑,回去接著看。家里轟炸得只剩一個酒瓶子和一個泡菜壇子沒碎,爸爸卻笑著發話,“有酒有泡菜,這日子就倒不了”。重慶人是多么通曉生命原初的意味。中元節之夜,在人們燒紙祭奠親人時,日本飛機發動了更猛烈的轟炸。被炸得片甲不留的民眾也并不落淚,相互吆喝著,去江邊泡個腳,擺個龍門鎮,壘個泥巴灶燒飯,支起小火鍋開涮。蘭蘭坐在江邊,看著滾滾向前的長江,想想被甩在腦后的、還在默默燃燒著的曙光巷,“心里有一種空空的感覺,又有一種滿滿的感覺”,在空與滿之間,蘭蘭聽見自己的心在“用力地跳動著”。這正是這段歷史給予我們的感覺,失卻的不計其數,不變的是必勝的信心與滿滿的希望。除了堅韌倔強,除了樂觀豁達,重慶人更是血肉豐滿的,在那樣的歷史歲月里,他們依舊寬容、重情,經歷著一個又一個極致形態的人性考量。

      作品中,既有以蘭蘭一家為代表的普通百姓,也有以金先生為代表的正義文化人階層,還借金先生帶蘭蘭去汪山治病一環,勾勒了逃難富人圈的買醉人生。作品融入了自然無痕的歷史信息,悲壯的“川軍出川”、汪精衛投日、卑劣的投擲細菌彈行徑等皆有指涉,也真實展示出捐款捐物、群策群力的全民抗戰。因為兒童視角的把握,這一切是完全中立的講述,是非功過,皆由當代讀者自己評說。多首載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報刊上的抗戰童謠,當時重慶重要的怒吼劇社,熱演的抗日活報劇,也都穿越歷史,在書中重現。作家不做絲毫的臆造胡編,全部以真實的史料為基礎,以虔敬的創作態度,切實地重回了歷史文化語境。

      奇特貫穿的意象,綿密呼應的敘事

      書中,兩個突出的意象貫穿全篇。其一是“紙飛機”。紙飛機飛翔在無數個孩子的兒時記憶中,是自由飛翔、放逐夢想的象征。蘭蘭的第一架紙飛機是哥哥折的。之后,蘭蘭折了無數種材質的紙飛機。它們在兄妹分別時出現,兄妹相聚時出現,家人分別時出現,家人死去時出現……家人即將分離的夜晚,蘭蘭用紙錢折出紙飛機,映射出濃郁的死亡氣息;蘭蘭將一張用大轟炸的相片折成的紙飛機用力地擲啊擲,想擲飛這個噩夢,卻擋不住媽媽的離去;在汪山養病時,蘭蘭將練字用的紙折成紙飛機;捐錢給“中國兒童號”后,蘭蘭還用認捐的票據折成一架小飛機。尾聲部分,終于不再是慘白哀痛的紙飛機,蘭蘭將寫對聯剩下的紅紙折了四架紅艷艷的紙飛機。紙飛機終于象征了曙光來臨,承載、放飛了孩子們美好的希望。

      “黑金魚”則是一個奇特的意象,幾次出現在蘭蘭的夢中,如同一個精靈,或接收、或傳遞著生或死的訊息。尾聲部分,當哥哥意外死去時,蘭蘭仿佛又看到了那條黑金魚從“腦海深處游了出來——它曾經馱走了我的媽媽、爸爸、外婆,馱走了許許多多沉默無語的人,現在,它來接我的哥哥了”。黑色的金魚,既以“黑”象征著死亡,又以“魚”之傳統諧音,渲染出生命力的綿延不斷。扭著勁兒的意象,恰如重慶人民,就是這樣擰巴、不屈、頑強、生生不息。

      作品真正做到了無一處“閑筆”,每一個人物、物件、場景,都在作品中形成綿密的呼應。收藏寶貝相片的片段,蘭蘭頭一次識得相片,當寶貝般收起,之后親歷轟炸,這張攝于轟炸現場的相片變為一個“成真的噩夢”。短暫還鄉的插曲,在文末成功揭出鄉間也完全不能幸免的轟炸之難。精筆描繪的兄妹同游閻王殿,恰恰預示了即將開啟的人間地獄。堂哥青松的最后投奔,也將這個僅剩一母三女的家庭再次匹配周全。包括蘭蘭認的每一個字、臨的每一句帖,都參與在敘事之中。全書的5個篇章自成輪回,第一個“四季歌”中,幸福美好的一家人,到末一個“四季歌”中,僅剩“我”是囫圇的。但是,曙光巷里又到了挨家挨戶熏臘腸的日子,陸嬸嬸也會嘆一聲“安逸”。正像蘭蘭所說:“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親人,痛苦,傷心,憤怒,天塌地陷,但我們、我們的家畢竟活著,帶著我們的傷、我們的痛、我們的心里的空白,還有燃燒在我們心中的火焰,一如往常地活著。”

      此時的左昡,完全不是那個寫童話時的俏皮精靈,而是如此嚴肅,帶著責任——告知人類這段曾經的、不可思議的斗爭史,帶著敬畏——抒寫重慶百姓以堅韌頑強做出的生命詮釋。樸質的敘事風格與精運匠心的敘事手法,平靜克制的文字,細膩入微的描摹,恰切而適時的心理烘托,營造出歷史的鮮活畫面,共同成就了這部難得的嚴謹之作。

      無以言表,惟再次吟誦書中摘自1940年《大公報》上的那首《重慶小調》:

      重慶炸平了,誰相信?

      我看見重慶像松竹樣常青。

      在這兒尋不出半分狼狽,

      漫天大霧只和風在吹。

      林森路,長呀,跟了江水流。

      兩路口,大呀,擠滿了過路人,

      來這兒,只聽見江水唱,船夫也唱,

      唱著句不盡的話:“不死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