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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化境:一個“中國制造”的學術(shù)徽號

      來源:文藝報 | 柳鳴九  2017年12月11日07:16

      柳鳴九,學者、翻譯家、作家,1934年出生于湖南長沙,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主要作品有《法國文學史》(三卷本)、《走進雨果》《自然主義文學大師左拉》、散文集《巴黎對話錄》《巴黎名士印象記》等,翻譯作品有《雨果文學論文選》《莫泊桑短篇小說》《局外人》等,曾編選《薩特研究》《新小說派研究》《法國心理小說選》,主編有《西方文藝思潮論叢》《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加繆全集》等。2006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最高學術(shù)稱號“終身榮譽學部委員”。

      我們一生的時間,幾乎都忙活在兩岸隔洋相望的渡口,迎來送往那些絡(luò)繹不絕的文化使者?;蛘呤敲钤谖幕瘶蛄旱膬啥耍徇\著分量巨大、意義深邃的文化產(chǎn)品,這項工作勞動強度大、技藝含量高,經(jīng)常使我們不堪其重。我們有責任把有益于本土社會機體與自我精神主體的原汁養(yǎng)液輸送給大眾,使其心靈獲得靈動活躍的滋潤劑;我們有責任為本土的民眾帶來開闊的精神視野,帶來世界各社會形態(tài)的歷史與現(xiàn)實復制品、真實的畫卷與圖像,種種臨摹的細節(jié),以及人類在各個領(lǐng)域中認知世界、創(chuàng)造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的種種思想材料。我們的任務與工作是極其嚴肅認真的、是五光十色的,其作用與影響是極其深遠而重大的。

      翻譯乃文化之要務,經(jīng)緯之大業(yè)。對此,現(xiàn)今恐怕沒人會不同意,這一直是中國歷史上嚴肅的有識之士的共識,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翻譯事業(yè)的開始,恰巧是中國人上下求索、尋找強國之道的啟蒙時代。有識之士、有志之士不約而同投身于翻譯,幾乎就是在同一個時期,即風起云涌的上個世紀之初,嚴復的《天演論》產(chǎn)生于這個年代,林紓翻譯法國名著《茶花女》也產(chǎn)生于這個年代,薄薄的一本言情讀物造成了 “洛陽紙貴”的轟動,標志著新時代的開始,這個古國蘇醒了,開始把眼光投向西方,這不能不說是這個世界上舉足輕重的一件大事。

      事業(yè)的出現(xiàn),必然要求道路;道路的出現(xiàn),必然使得事業(yè)出現(xiàn)更大的延伸、開拓與發(fā)展,嚴復與林紓正是在投身翻譯事業(yè)之后提出了翻譯工作的三大原則:信、達、雅。這三大標尺為中國的翻譯事業(yè)圈出了第一個寬闊的平臺,譯者在這個平臺上翻譯,文化企業(yè)家在這個平臺上生產(chǎn)文化產(chǎn)品;讀者在這個平臺上閱讀;批評家在這個平臺上評論??傊?,在翻譯事業(yè)的各個領(lǐng)域,信、達、雅是最高的原則、是藝術(shù)準則、是評論標準、是理想目的地,在它面前所有人都是追隨者,它的權(quán)威力量這么巨大,從它產(chǎn)生整整兩個世紀以來,中國的譯者和讀者幾乎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

      敢于對這個至高無上的原則發(fā)出些許不同聲音的,也許只有魯迅的“直譯”和“硬譯”。究其原因,一是魯迅本人太硬,這兩個字太硬,不碰為好。二是在翻譯中突出一個“直”字,似乎有特別強調(diào)“信”的意味,似乎把“信”與“直”置于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地位,而“譯”的生命線似乎就是“信”與“直”,人們很容易以為,絕對的“信”在翻譯中是重頭部分,甚至強調(diào)為惟一也似無不可。我對魯迅的硬譯說、直譯說缺乏研究,只覺得把“譯”與“直”捆綁在一起,就像兩根鑄合在一起的鋼柱,誰也分不開,跟“信、達、雅”頗有分庭抗禮之勢。

      我對魯迅缺少研究,只有在大二期間淺讀過一遍《魯迅全集》的經(jīng)驗,至今能記起魯迅關(guān)于翻譯的高論、創(chuàng)見與名言實在甚少,留存記憶的譯文篇章也屈指可數(shù),而經(jīng)典譯作,我也記不得有什么了。倒是他的“硬譯”兩個字讓人印象深刻,把“硬”與“譯”兩個字綁在一起,對“譯”本身就是一種硬性的規(guī)定,指定譯的道路,本應就是“硬”和“直”,而“譯”偏偏是魯迅先生的地盤。因此,魯迅筆下的“硬譯”二字,也就成為了一兩代譯者心里的譯道法典,別看它沒有帶多少譯理譯法,但它的影響可著實不小。硬譯的原意不外是要絕對地符合原文,不論是原文的哪一個語句,都神圣不可侵犯,對每一句原文的全意與局部都不能有偏離,與原文中的語氣、語調(diào)不能有任何出入,在敘述中,當然不能變動、調(diào)整主格與賓格,也不能修改、變動、調(diào)整人物的基本態(tài)勢。

      魯迅對“直譯”的精神與態(tài)度,影響著一兩代人,約有一個世紀之久。據(jù)我所知,只有兩個人直言直譯說甚不合理,甚至說魯迅“不懂翻譯”,一位是梁實秋,一位是錢鍾書,我們這些毛頭小子,之所以敢碰碰魯迅的翻譯軟肋,其原因一則在于翻譯是給本國人看的,其二所譯的又是文學作品。因為是譯給國人看的,就必須符合國人所習慣的詞匯、語句、文法規(guī)則、語言規(guī)律、修辭學美感,要叫國人讀得下去,要叫國人“悅讀”。請注意是“悅讀”,讀起來有美感,而不是讀起來疙里疙瘩,讀起來費力。又因為翻譯的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就必須仍然保持著文學作品固有的藝術(shù)美,至少在語言上要行云流水一般流暢和靈動??傊?,要符合講究的、純正的修辭美學的追求。

      譯界是一個才智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是一個互相補充、互相切磋的“工地”,宜慎操硬邦邦的木棍或外軟中干的橡皮棍,以免妨礙寧靜的創(chuàng)意與卓有成果的豐收。

      我有一個感覺,在翻譯理念上,對“信”的絕對盲從,對原文的絕對符合,必然造成對“雅”和“達”的忽略與損害,必然造成對“雅”的某種游離與折扣,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語法上的歐化與語調(diào)上的翻譯腔。看來,要把“信”、“達”、“雅”三個標準獨立化,必然會帶來翻譯工作和翻譯作品的某種局限性與病態(tài)。

      不難看出,在中國的譯道上,一直存在著涇渭分明的兩個概念和兩個論述體系:一個是“信”,一個是“達”。這兩個概念都有后臺,不少的學者、譯者各為其主,貢獻了可貴的才情與斐然的文筆,這也構(gòu)成了森然對立的壁壘,中國譯道被夾在兩面對立高墻的中間筆直往前,筆直倒是筆直,但狹窄了一點,擁擠了一點,前景還需要開拓。

      人類的概念是可畏的東西,它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有無窮的擴張力和變幻力,有極其巨大的裂變力、爆發(fā)力,有無限的廣闊性。原本的“真”一旦成為了偶像,“信”一旦成為了一個大概念,就會變?yōu)樯袷ゲ豢汕址傅氖挛铮c它不能有絲毫游離,如有,難免不成為譯者個人不同程度倒霉的緣由。新中國成立初期,北大有位教授高名凱便遭此命運,他譯了幾十本巴爾扎克的書,把直譯術(shù)、硬譯術(shù)愚忠似地用到了極致,結(jié)果,不僅所譯的書都成了廢紙,而且自己受了處分,被撤了教席。于是,在譯界,一方面形成了對“信”、對直譯的“頂禮膜拜”,一方面也形成了對“信”、對直譯的莫名畏懼,譯者在它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惟恐有半點閃失和“失態(tài)”,生怕被人點出“有一點硬傷”。而“有一點硬傷”,客觀上也就成為了一根不輕不重的棍子,而如果揮棍沖刺在概念的泥沼里,把事情提高到某種原則性的高度,不僅有些問題更容易糾纏不清,還會把問題大大的復雜化。

      其實,如果還原到實踐本身,事實似乎要簡單一些:那就是面對著一篇原文文本,先把它攻讀下來,對每一個意思、每一個文句、每一個話語都徹底弄懂,對它淺表的意思與深藏的本意都了解得非常透徹,然后,再以準確、貼切、通順的詞匯、以純正而講究的修辭學打造出來的文句表達為本國的語言文字。簡而言之,翻譯就是這么回事,但這里有一個嚴格的關(guān)卡,那就是要看譯文的修辭意圖與審美追求是否符合原文的形態(tài)、內(nèi)涵與意念的表述。過了“信”這一關(guān)的“達”,這才是真正有資格的“達”,而這種翻譯實踐,往往不僅被認為譯得“信”,而且被稱為“譯得活”。但是“活”,仍然不過是“譯得活”或“不活”,仍然是兩個不同的事物,還不能說是一回事,不能說是水乳交融的“化”。

      不過,把頗具奧妙的譯道直通通地這么說來,似乎有點欠雅,畢竟是兩個相異的事物,一個是客觀存在的本體,有自己的形態(tài),自己的內(nèi)涵,自己的風格,自己獨立性的文本,一個是翻譯家理性的理解力、藝術(shù)表述的手段與藝術(shù)修辭學的改型、修飾,這有點像當今流行的整容術(shù)那樣容易引起庸俗的聯(lián)想。幸虧錢鍾書先生早就提出了一個絕妙的詞,可以派上學術(shù)用場,那就是一個“化”字。錢氏出言,從來都是有本有據(jù),不是來自亞里士多德就是來自康德,這次是來自中國先賢?!盾髯印ふ菲醒裕骸盃钭兌鴮崯o別而為異者,謂之化?!薄礌铍m變,而實不變?yōu)楫愇铮瑒t謂之化。

      按錢先生說法:作品從一國文字變成另一國文字,既不生硬牽強,又能保存原有風味,就算入于“化境”。羅新璋在轉(zhuǎn)述這一系列概念與邏輯作出轉(zhuǎn)述的基礎(chǔ)上又作出總結(jié):這種翻譯是原作的投胎轉(zhuǎn)世,軀殼換了一個,精神姿態(tài)依然故我。照此說來,好的翻譯實踐不是別的,就是進入了奇妙的化境。

      中國譯道中“化境說”具有堅實的哲學基礎(chǔ),具有廣泛的人文學科的研究成果做鋪墊,“化境說”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的延伸與發(fā)展,是一個完整的文學翻譯理論思想體系,是明確有效的翻譯守則,是中國文學翻譯事業(yè)更進一步達到豐富多彩新景觀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