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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荒誕的真實 深刻的寓意——也談樊健軍《誅金記》的主題

      來源:文藝報 | 木弓  2017年12月06日07:14

      作家樊健軍的長篇小說《誅金記》的故事非常特別:一個鄉村的啞吧,無意中在深山里發現了金礦。得到這個秘密的老鐵匠朱耷帶領他的幾個子女試圖壟斷這座突如其來的金礦,獨占這份財富。但是,村子里的人嗅覺特別靈敏,很快就打破了朱耷家族的壟斷。從這個時候起,整個村子的人都瘋狂地卷入了淘金,爭奪財富的行動之中。政府開始控制了金礦,但村子里的人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以無孔不入的黃金走私使政府控制力完全失效。得到財富的人們在過度的狂歡里終于發現,由于無序的瘋狂的開采,黃金礦脈不斷遭受破壞,整座山很快就被挖空了,黃金來得快,也跑得快。黃金不再有了,這場財富盛宴突然中止了。人們陷入極度恐慌之中,以為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來了。更為悲慘的是,那些發了瘋貪婪追逐黃金的人們,面臨著被命運捉弄的嚴重后果,多數人都死于非命。朱耷家族由于幾個兒子先后因黃金而死去,不僅沒有發達,反而破敗了。

      讀到這樣的故事,我們通常會把黃金與財富與道德,與價值觀和人性,與陰謀陷阱和爭斗等概念連成一條有如批判現實主義那樣的理性邏輯線索,從中找到富有社會道德含量的主題,力求達到深刻揭示財富的本質的思想高度。

      有意思的是,這部長篇小說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把讀者過快引入理性的思想模式里,所以沒有向我們提供我們通常讀到的道德批判,呼喚人性回歸的故事線索。或者可以說,作家并不打算按這樣的模式講故事。我們肯定會注意到,小說充分挖掘了虛構藝術的優勢和潛力,設置了一個似乎長不大也不愿長大的精神狀態與他實際年齡并不協調的敘事者,由這樣一個人發動情節,展開故事。他是朱耷家族最小的兒子,叫朱尾。由于生理心理的關系,他想問題看問題的角度與通常人完全不同,或者說與世俗社會的認知和價值觀出入很大而顯得孤獨特立。由這樣看上去有病的第一人稱敘事,就明顯會以某種方式主要是心理邏輯的方式打破通常世俗認知邏輯,讓敘事和故事關系出現一定程度上變形重構。這樣的敘事者我們在一些現代派意識較明顯的小說中通常可以看到。可以說,《誅金記》中的敘事者與現代派的敘事方式有一定的聯系,由此決定了整部小說的敘事關系與走向。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肯定,敘事者與其是在說一個黃金財富的悲劇故事,不如說是在講述一個黃金財富的荒誕故事。悲劇是揭示財富與人性道德的沖突關系,并以人的失敗來展現人性抗爭掙扎的力量。荒誕并不追求人性道德的力量,而更多看到人的無能為力,以及社會關系和人性關系的扭曲變態所形成的非理性的怪異效果。于是,在朱尾的敘述里,水門村以及圣土山都是被黃金神話封閉起來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如行尸走肉般地被所謂的黃金控制著,沒有思想,沒有情感親情,沒有個性,沒有道德,沒有世俗生活歡樂情趣與痛苦煩惱,更荒誕的是,他們根本不會認識到,自己是黃金的奴隸,是被黃金支解的人,更不會因人性的失落扭曲和變態而痛苦,沒有痛感,沒有是非感,沒有社會感,也沒有責任感和沖突感,沒有悲劇感。所有的事態,無論怎樣發展,都深深帶著荒誕怪異的陰影。這樣的封閉世界,就是一個荒誕的世界。小說就是展現這樣一個變形的荒誕現實里人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

      朱尾作為一個故事的第一人稱講述者,可能是整座金山最為清醒的人。別看他智力低下,精神恍惚,是水門村社會的邊緣人、無用人,但他非常敏感,非常單純,有一種常人所達不到的感悟力,在水門村這個麻木不仁的封閉社會里,他的問題最多最怪。事實上,他的敘述本身就充滿了問題。能提問題,哪怕是很傻的問題,也表明一種清醒。他也許不能像哲學家思想家道德家那樣深刻剖析黃金,剖析財富,但他卻能感知圣土山這座金山與水門村的荒誕關系,講述這個被黃金妖魔化的封閉社會許許多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他用最單純最直接把握現象的方式,解開了這種荒誕關系的秘密與本質。可以說,達到了比寫實更真實地反映了現實。所以朱尾告訴我們的真實雖然變了形,但我們卻更真實地感受到,人處于這種狀態下被荒誕浸泡過后的悲劇命運。實際上,當我們知道朱尾這樣的人,在中國農村通常會被描述成為先知先覺者,預言預測者的話,我們就會恍然大悟,長篇小說《誅金記》通過朱尾的敘述,講述了一個關于黃金神話的寓言,描繪了被財富完全異化了的當代人可怕的命運前景。從這個層面上看,盡管第一人稱敘事通常是平面化的,但小說主題的哲理和寓意卻是深刻的。

      其實,小說中朱尾的心態并沒有完全“現代派化”,也就是說,并不是那么零度冰冷。他一直在重復講述自己的父親朱耷年青時爬上白果樹上,用一大把金豌豆砸過路女人,找到自己老婆的傳奇細節,認真讀起來是相當有溫度的。朱耷找老婆的方式看似怪誕,被村子人當做一個敗家子的笑柄,而在朱尾看似輕視的敘事里,卻有一種敬畏。因為父親告訴朱尾,那么多的女人當中,只有朱樊氏沒有低頭撿金豌豆,所以他決定娶這個丑女人當老婆。可見朱耷也有正常的一面。就是這個讓朱尾害怕仇恨又敬畏的父親,在后來的淘金大潮的沖擊下,終于放棄了年輕時期對黃金的清醒認識,從而失去了自我,還是被黃金玩弄了。從這個層面上看,朱耷這個人物有一些悲劇色彩。小說中還有許多細節具有寫實的生動性。從這些細節的描寫可以看出,作家是有深厚的寫實功底的。對于一部具有現代派意識的小說來說,敘事技巧和設計的重要性有時會超過人物形象的塑造。不過,堅實的寫實功底則有力支持了小說主題的確立和小說思想藝術的探索。

      《誅金記》用與眾不同的方式講敘黃金的寓言,提煉小說的主題,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我們所處的時代的某些荒誕性。當代資本也是通過制造一座黃金財富的“圣土山”神話,撬動人類對財富貪婪的本性,無節制的追求財富,讓人失去道德與價值,失去理想和生活目地,把人變成金錢的附庸,財富的魔鬼,資本的奴隸。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處在“圣土山”里而渾然不覺。這是人的悲哀,人的不幸,也是人的荒誕。小說深刻揭示了現實生活的關系,有探索,有創新,是一部很有思想分量,很有藝術獨創性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