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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波:科幻作家,星空下的吟游詩人 ———談我的科幻寫作之路與創作觀

      來源:文匯報 | 江波  2017年12月01日09:06

      種種密集的科幻設想,是許多不朽科幻名著的基底。圖為根據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游》改編的同名電影的海報。

       

      在大學里,我開始寫科幻小說。

      要說有什么特別的由頭,大約有兩個,一是我想寫,二是外部的偶然。

      我想寫這件事,應該就是一種天性的需要吧。小學里,我就嘗試過編故事,看了變形金剛,覺得還不過癮,就自己編造情節講給小伙伴聽。中學階段要求的周記練筆,特別是非命題的暑假十篇什么的,我都完成得很認真,而且總覺得意猶未盡。到了大學,還是不斷地寫寫寫,反正有什么想法就寫下來,沒有讀者就給自己看。寫作,像是一種對待人生的態度。

      促使我開始寫科幻小說的那個偶然,是大二還是大三那年 《科幻世界》雜志社在清華大學組織的一次征文活動。恰好我的同學創辦了清華大學科幻協會,負責此事,于是我就順理成章投了稿,得了一個三等獎。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科幻小說才是我最喜歡的類型,而我也正可以寫。于是就此上了路。

      三四年的時間里,時而不時,我就會寫一篇科幻小說,投稿給 《科幻世界》,或者直接發在水木的 BBS上。投的稿子都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最后這些稿子都沉積在水木清華的BBS上,將來有一天或許會變成化石。一般來說,沒有回報的事總是難以維系的,好在我全憑興趣,興趣不死,就不會放棄,最差的情況無非自娛自樂,所以仍舊維持著這種偶爾寫作,不斷投稿,不斷沉沒的狀態。

      轉機發生在2003年,那個時候已經是畢業前的最后時光,去路已定,一天,突然在實驗室里接到一個電話,說我的稿子被刊用了。我已經忘了當時究竟什么心情,然而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個電話對于我畢業之后持續進行科幻寫作有巨大的推動作用。(在研期間,我寫了兩個短長篇 《清華愛情故事》 和 《悟空傳奇》,都算獲得一點小小的成功,而寫的科幻小說,基本上都被當作空氣了。不寫科幻,我也一定會寫別的什么,只不過道路的選擇,有時候總帶點偶然。) 這個電話是 《科幻世界》 的編輯劉維佳打的,至今他還是我的責編。

      此后的一切好像就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性。不斷寫,不斷投稿,這就是全部。

      在不斷的寫作過程中,我慢慢地積累起對科幻小說的一些認識。談不上對和錯,也上升不到理論的高度,只是自己的一點感悟。

      任何的文學,都是人學,這應該是文學界的共識,科幻小說也一樣。一般根據小說題材的不同,把小說分為各種類型,但我認為,各種類型文學,所表達的要素其實是有所側重的。對于科幻小說來說,最重要的要素是如下四種:驚奇,思考,熱愛,溫情。

      驚奇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曹操的這句詩,可以借用來表達驚奇。

      科幻小說姓科還是姓文,這個問題引發過爭論,現在則不太有爭議了———科幻小說是一種類型文學。但在我看來,科幻小說和其他的文學類型有一定的區別,區別在于科幻最本真的力量,是引發人的驚奇感。科幻作品的驚奇感,源自作者對宇宙萬物的驚奇,或者技術奇觀引發的驚奇,作者只是把這種感覺移植到作品中。

      驚奇可以促使人敬畏,對于超越人類太多的存在物,人類往往匍匐在地。然而科幻小說的作者一般而言都

      具備相當的科學文化素養,因而很少迷信。但是沒有迷信并不代表沒有值得信仰的東西。對宇宙,對世界的驚奇和敬畏,是作者內心的原始動力。在這個問題上,作者只有保持虔誠,才能把這種力量帶入自己的作品,感染到讀者。

      驚奇感,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敬畏感,當把科幻當作一個整體來談論的時候,這該是它的基調。

      思考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

      威廉·布萊克的這首詩有不同的譯本,這里用了徐志摩的譯本,比較整齊。但對于后兩句,我更喜歡這個更現代一些的版本:把無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剎那里珍藏。

      這句哲理詩統一了永恒和一瞬,無限和微末,它代表著人類面對浩渺無邊的外部世界,最終極的思考。驚奇是一種直接的情感,在驚奇之上,或者其他任何一種直接情感之上,科幻作品還需要理性的光輝———科幻必須有思考。

      思考的問題可大可小。小的問題例如機器人在三原則的控制下,會有什么樣的行為模式;基因移植發生了錯誤該怎么辦? 大的問題例如人存在的終極意義,技術給人帶來的終究是利還是弊?

      科幻像是一種思想試驗,試圖窮盡各種可能性。

      只有思考,才能提供答案。

      熱愛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唐代詩人陳子昂的這首 《登幽州臺歌》,講的是熱愛。

      因為熱愛,所以才痛哭。

      不僅是熱愛,而且是大愛。對世界,對人類的大愛。

      許多科幻和歷史很相似,都把人類當作一個命運共同體來審視,這是一種鷹視角。用鷹視角來看待人類的命運,如果沒有大愛,就會變得干巴巴。當作者的眼淚為人類的命運而流,自然也會為人類的命運而振奮。

      只有熱愛,才能驅動筆下的英雄去完成拯救人類的壯舉,才能粉碎這個世界中那些所特有的冰冷。

      對人類的熱愛,讓科幻從天上回歸到人間,然后才有了溫情。

      溫情

      與我偕老吧,美景還在后,有生也有死,乃是生命之常。

      我不知道這首詩是否有其他原始出處。在阿西莫夫的小說 《空中石子》的結尾,有這首小詩,我一直記著它。我很喜歡它的意境,其中洋溢著脈脈的溫情。

      回歸到文學的本質,一切的文學,都是人學。沒有人的溫情,小說就沒有任何生命力。

      如果說驚奇是骨,思考是肉,熱愛是血,那么溫情就是皮相。科幻小說想要呈現的東西,只有經由溫情的包裹,才能最大限度地抵達讀者的內心。

      驚奇,思考,熱愛,溫情,這四個詞,大概可以代表四種抽象的要素吧。當然,把任何事物割裂開來都是不科學的,所謂的要素,不過是分析的一種工具罷了。

      有讀者可能會指出,其它一些類型文學同樣也符合這些要素啊,比如說神話。神話在先民們的心目中并不是瞎編亂造的東西,而是以十二萬分的真誠相信那就是真相,是先民們對世界的解釋。神話和科幻大相徑庭,但是二者的精神內核的確有很大的類似之處。神話也源于驚奇,也是一種思考 (只不過這種思考距離真相太遠),也有對人類的大愛和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如果一個科幻作者生活在原始時代,可能他就會編出神話來。以文學作品而言,可以認為神話是科幻的源頭。

      所以僅僅從驚奇,思考,熱愛,溫情這些要素出發,對科幻小說進行概括并不夠完全,對科幻小說進行定義需要把科幻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包括進來。那就是它和科學緊密聯系,是屬于科學時代的通俗文學。

      以內容而言,和科學有機結合,是科幻小說最重要的特點。這并不是說科幻小說一定要包含深刻的科學道理,科幻小說本質上是一種文學,它有科學的根基,然而可以很寬泛,甚至包容某些“偽”科學。但如果一篇科幻小說包含了看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的科學道理,它就能產生出特別的價值———它能激發讀者的好奇心和對科學的向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科幻小說才獲得了超出文學價值的社會價值,達到了科學傳播的目的。

      包含一種看上去很酷,聽起來有理的科學道理,或者發明一種令人心驚肉跳、贊嘆不已的新式技術,這是科幻作者夢寐以求的事。舉兩個經典的例子:《2001:太空漫游》,阿瑟·克拉克以黑石來啟迪人類智慧,以邏輯矛盾讓飛船計算機錯亂,制造災難,還設想出 了木衛二冰層下的奇特生物,讓它毀滅了“錢”號飛船,更制造出縱橫銀河的時空旅行,最后把主人公轉化為擁有極大力量的星孩回歸地球……種種密集的科幻設想,是它能成為不朽科幻名著的基底。另一個例子就是 《三體》,三體同樣擁有密集的科幻概念,比如黑暗森林,降維打擊,奇特的三體文明形態,水滴飛船……這些都成了耳熟能詳的經典。

      那么怎么樣才能創作一篇像 《太空漫游》,或者 《三體》 的科幻小說呢? 阿瑟·克拉克沒有答案,大劉也沒有答案。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個人的心靈探索,科幻小說也是如此。因此寫出 《三體》,寫出 《太空漫游》,就像是在問怎樣才能復制出杰出作者的內心世界,是一個太異想天開的問題,只有在科幻里才有答案。

      現實中的每個寫作者只能尋找自己 的路,而每個寫作者會找到不同的路。

      古時候,吟游詩人行走四方,傳播英雄們的戰斗故事。科幻作家,就像是吟游詩人,只不過,他們在燦爛星空下所吟唱的,是關于宇宙,生命以及一切的故事。極其廣大,極其深遠,正如蒼茫宇宙;極其紛繁,極其復雜,正如璀璨生命。能夠站在他們的行列中,貢獻一點微薄之力,去描繪那無窮無盡的圖景,或許是我的人生中最大的幸運。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希望每一個寫科幻的人,也希望我 自己都始終保有那純真的狀態,就像阿瑟·克拉克刻寫在墓碑上的那樣:他從未長大,卻從未停止成長。(He never grew up,but he never stop growing。)

      (作者系科幻作家,其作品 《銀河之心Ⅲ′逐影追光》 近日獲得第28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長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