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氘:耽溺一些更好玩的,而不只是憂思人類未來
何平(文學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教授):粗略地看你的寫作有兩個系列:一是早期給你帶來聲譽的“機器人”系列;另一是《一覽眾山小》《小賈飛刀》《有個男人》等這個系列,有沒有什么預先的考量?而且本身你做科幻小說研究,這自然會讓我想到所謂“文學史”中的寫作。
飛氘(科幻作家、清華大學文學博士):老實說,我目前在寫作上沒有什么大成就,主要是因為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計劃、有步驟的作者。很多小短篇,都是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意象,當時覺得有意思,然后就寫了下來,了結此事。所以也沒什么系統和章法,就是寫著高興。如果說有系列的話,確實《去死的漫漫旅途》里那幾篇機器人題材的可算是一個系列。我之前看過一個寫國王和機器人的外國科幻,忘了名字了,當時覺得,這兩種形象,原本不搭界,但是放在一起太有意思了。后來自己也寫了這么一組故事,寫得很開心。另一個稱得上系列的東西,大概是《中國科幻大片》這本書里的幾篇,算是科幻版的《故事新編》吧。
何平:我有一個疑問,你的兩個系列,科幻小說界更看重哪一個?你自己怎么看?
飛氘:中國確實有“科幻界”這個存在,但正因為我自己身在其中,所以大家為你點贊的時候,你也拿不準到底是真心贊揚,還是出于客氣。當然,不只是科幻界,可能在別的各種界,也是一樣。所以,理論上,作品的價值,最終還是要由時間來沉淀出來。
不過我們也知道,歷史上有那么多的作家作品,最終湮沒無聞,能流傳后世的,則少而又少。特別是,今天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叫做“奇點”時代的前夜,未來的“人類/后人類”可能是一種和我們在生理和心理上頗為迥異的存在,那時候他們怎么看待歷史?還有多少前奇點時代的文學能夠成為活的遺產,有多少成為不可解、不必讀的死的符碼?這都難以預料。所以同時代的讀者的響應和共鳴,確實可能是一個作者僅有的希望了,但這事也要靠緣分,不能強求。
本文插畫 | Michael Fugoso
何平:在我看來,你的一些作品其實更接近“幻想文學”。這不得不讓我設想你其實是借“幻想”拓展小說的疆域,而“科幻”只是幻想之一種。在比科幻更大的幻想里看你的小說,你的兩個系列其實是相通的。
飛氘:我一直認為自己寫的是不正宗的科幻小說。也就是說,原教旨主義的科幻謎一般都不喜歡,因為不能滿足他們預期在“科幻小說”中獲得的快感。但同時,不正宗后面的定語仍然是“科幻小說”,因為我骨子還是個理科生,里面對世界也是持有一種理性的、去神秘的態度,所以你不會看到我的“科幻小說”中出現類似卡麗熙在烈火中安然無恙的故事情節。也許有人認為自設“界限”的意識是一種狹隘,但這個界限對不少科幻作家來說,確實存在。
何平:除了《科幻世界》這樣專門的刊物,《天南》是國內比較早的推科幻小說的文學雜志。記得第二期的“星際敘事”一共有八個英語和中文作家,你是其中之一。編輯者認為,你們都在用一種嶄新奇異的時空觀在講故事,用“科幻”這樣的字眼去定義他們已經力有不逮。以你對當今世界科幻小說的了解,這個判斷準確嗎?
飛氘:我倒是覺得應該反過來看:科幻原本就是一種開放的、不斷探索未知疆域的文學,擁有廣袤的時空觀和廣闊的包容力。不是“科幻”這個概念不能夠定義什么樣的作品了,而是應該形形色色的優秀作品,不斷去打破人們對科幻的成見,重新打開科幻的定義。這是我的基本看法。
何平:當下中國文學“科幻”被廣泛征用成為小說的一個重要元素,一方面可以看作中國作家壓抑的幻想被激活;另一個因素,我覺得很多作家其實是在假托“科幻”而“現實”,“科幻”只是規避“寫現實”的風險。這樣看,科幻小說的譜系并不能充分解釋當下的中國科幻小說,從更長遠的時間看,這可能是某一階段中國文學的“奇觀”。
飛氘:我還是覺得可以反過來考慮,用當代作品帶給我們的新視角、新契機,去重新審視中國科幻乃至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的譜系。當然,從絕對的數量值上看,漢語文學中的科幻作品所占的數量不高,但是20世紀以來,中國作家對人類的未來、地球之外的疆域的好奇、憧憬、憂思從未中斷過。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魯迅對凡爾納的翻譯、吳趼人的《新石頭記》、老舍的《貓城記》等等,都是中國科幻史上的標志性存在,也是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重要內容。那些被視作“嚴肅文學”或“純文學”領域的當代作家中,也有不少人從科幻作品中獲得啟發,比如畢淑敏、王小波等。而這些年,由于劉慈欣的出現,同時也由于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科技對日常生活的急速介入,人們愈發覺得科幻世界中描繪的場景正在迫近。我聽說,現在更越來越多的重量級作家開始在創作中引入科幻元素,說明我們的生活已經發展到了一個階段,人們已經不再覺得科幻是一種明顯帶有違和感的東西,當你指認一個名聲顯赫的作家的某個作品其實是一部科幻小說的時候,他們也不再急于把這個標簽撕掉了。看來,科幻正在給中國作家們帶來新的靈感和可能,科幻和現實也已經沒有那么容易分得清了。
何平:你的小說當然不乏人性幽微的洞悉,其實說“人性”也許不準確,應該是包括“機器人”在內的人工智能“性”,但和他們,比如陳楸帆、韓松等不同,你不一定集中在對未來危機的反思,而是會耽溺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我讀你的小說感覺到一種類似童話的“天真氣”。
飛氘:“耽溺”這個詞說得太好了。其實我覺得人生最好玩也是最奢侈的事情之一是發呆、白日做夢。我以前特別喜歡發呆,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注意力不會被無窮無盡的信息源所吸附,也沒有這么多的工作,所以偶爾一個念頭閃過,就可以任由思緒漫游,浮想聯翩。比如,如果天是一個實體,真的塌了下來,然后一個巨人就只得將它扛住,從此過了一輩子……這意象中有什么教誨讀者、發人深省的內容嗎?有什么對未來社會巨變的焦慮和預警嗎?好像都沒有,就只是好玩而已。但是我就想把它們寫下來跟人分享一下。至于別人是否覺得有趣,也只能隨緣了。這些故事可能沒什么深意和分量,但是人類作為宇宙中誕生出來的、能夠對這個宇宙進行思考的一種存在,其所思所想,大多數其實都是無聊且無益的吧,就好像收音機里的那些噪音。但是有時候,我們也會覺得那古怪的噪音似有什么深長的意味,有些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