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故事背后的故事
夏 笳
自己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河流或墻的意象,它們構成“此處”與“彼方”之間的分界,與此同時,也總少不了那些冒失而倔強、試圖“越界”的角色。與許多科幻作家筆下的男性科學家不同,在我的小說中,主人公多為女性,這部分與我個人的性別身份有關,部分則因為在我看來,女性作為歷史中被壓抑的幽靈,代表著某種更具流動性、混雜性與革命性的生存狀態。我借用女性的生命經驗來塑造這些越界者,并在擁有無限多樣性與可能性的科幻世界中,嘗試講述她們的故事。
一
“一切美妙的科幻,都與初戀無異。”
我不記得這句話從何而來,但我相信所有喜歡科幻的人,都會對這句話所蘊藏的魔力感同身受。
我出生于1984年這樣一個科幻的年份。在喬治·奧威爾筆下,那本應是個極壞的世界。但或許正因為他把如此壞的可能性提前寫出來了,才使得歷史沒有朝那個方向去。我所出生的世界并不完美,但至少每個人都有講故事和聽故事的權力。
從我習得語言開始,故事就是我賴以為生的必需品。起初是我纏著大人給我講故事,很快變成我追在后面給他們講故事,可怕的是故事永遠講不完,因為我隨講隨編,永遠不肯收尾。直到3歲那年,我在幼兒園認識了另一位小朋友,兩人一拍即合,每天廝混在一起,把看來聽來的故事全部講到一起,還不斷加入新的劇情,只靠兩張小嘴,就創造出一個天馬行空的二人世界。后來我們又認得了幾個字,開始動筆創作。8歲那年夏天,我們合寫的一篇童話故事《稀奇古怪國歷險記》被親戚看中拿去投稿,竟發表在一本省作協主辦的文學刊物上。
我已不記得從何時開始讀科幻,又從何時開始以科幻迷自居。1999年我上高中,因為當年高考作文出了一個科幻題目,我受到鼓舞,開始在作文課上寫科幻小說。又因為深愛雷·布雷德伯里的《火星編年史》和特德·姜的《巴比倫塔》,寫出的故事就有點邊界模糊,像科幻,又有點像詩和神話。還是那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我的作文本上留下評語,將其稱作比軟科幻還要軟的“稀飯科幻”。那時我不可能知道,這句戲言將會成為我科幻創作的某種標簽,成為一個我不得不反復思考、闡釋和回應的概念。但我已隱約感覺到,科幻中除了科學與事實之外,也必然會包括詩與神話的維度,必然要借助隱喻的力量,讓我們躍出常識的邊疆,去抵達那些單憑邏輯推理不可能抵達的彼岸。
高二時,我還給《科幻世界》投過一次稿。那時候沒有電子郵件可用,我花了幾天時間,將手寫稿輸入電腦,打印裝訂,沉甸甸地裝在書包里,捏著幾塊零花錢去寄掛號信。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通過郵局投稿,也是最后一次。不知等了多久,等來一封退稿信。編輯在信的末尾寫道:“你多多努力吧!你在寫作上有點天賦,不可荒廢了。但也不可以誤了學業!切切!!!”因為這句話,我一直珍藏著那幾張薄薄的信紙。多年后,我將信紙上的字跡拍照發給《科幻世界》主編,才知道當年退我稿子的編輯是誰,于是一次次在酒桌上將“切切”后面那三個感嘆號當做笑話來講。
這些瞬間,對我來說都是很珍貴的回憶。如果真有時間機器,我會想去看一看那時候的自己,看看那個滿肚子故事講不完的小朋友,看看她趴在作文本上一筆一畫寫字的樣子。我會默默坐在一旁,與她分享那種最真誠、最純粹的快樂。
二
2004年,我正式發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說《關妖精的瓶子》。這個故事來自我在復習“熱力學與統計物理”這門課時產生的靈感,講物理學家麥克斯韋如何與妖精打賭,而老實巴交的妖精又如何一次又一次吃虧上當。這篇作品獲得當年的銀河獎最佳新人獎,由此開始,我陰差陽錯頂著“科幻作家”的頭銜,走上一條頗為曲折的道路。
那時候我的故事主要圍繞某種意象或情緒而產生,譬如《永夏之夢》中的時間旅行者與永生者在世界末日道別,或者《汨羅江上》中的X與故人之間永隔一江水。因為不太懂得怎么將一個故事展開,所以往往只寫一個瞬間,或者一些松散的片片段段,甚至像《馬卡》這樣,將七個未能完成的開頭通過一個講故事的人串聯在一起。不管怎樣,將一個不可能真實存在的畫面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這對我來說已足夠迷人和有趣。
碩士讀了電影學之后,我開始學習一些編劇技巧,想知道怎樣才能將故事講得更漂亮一些。與此同時,我也組織了在北京的科幻寫作工作坊,希望與其他同樣缺乏經驗的寫作者們一起探討學習。在寫《百鬼夜行街》時,我按照起承轉合的四幕劇結構來安排每一部分的敘事功能,建構每一處場景與對話。而《你無法抵達的時間》,亦是仿照電影的敘事結構,用一種反差、一對沖突,來制造敘事動力和人物弧線。但這些僅僅是開始,要走的路依舊很長。我逐漸體會到,要講好一個科幻故事,就像設計某種復雜而精巧的機械產品,需要工程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
2014年我博士畢業,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我的博士論文課題是1990年代以來的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也即是陪伴我成長的一批作家與作品。在完成論文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對科幻的理解以及我自己的創作風格都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我開始越來越將科幻視作一種跨越邊疆的思維方式。這邊疆不僅僅存在于當下與未來,或地球與外太空之間,而更存在于我們今日所面對的這個時空版圖愈加錯綜復雜的世界內部。這個世界由許許多多犬牙交錯的“異世界”構成,每個異世界都有其迥然不同的規則和語言。科幻作家需要憑借超越常人的好奇心、勇氣與洞見,跨越可見或不可見的邊疆,在不同的異世界之間建立橋梁。
由此我亦發現,自己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河流或墻的意象,它們構成“此處”與“彼方”之間的分界,與此同時,也總少不了那些冒失而倔強、試圖“越界”的角色。與許多科幻作家筆下的男性科學家不同,在我的小說中,主人公多為女性,這部分與我個人的性別身份有關,部分則因為在我看來,女性作為歷史中被壓抑的幽靈,代表著某種更具流動性、混雜性與革命性的生存狀態。正如唐娜·哈拉薇在《賽博格宣言》的結尾寫道:“我寧愿做一個賽博格也不愿做女神。”正如《攻殼機動隊》中的草薙素子。我借用女性的生命經驗來塑造這些越界者,并在擁有無限多樣性與可能性的科幻世界中,嘗試講述她們的故事。
三
對我來說,“跨越邊疆”不僅僅與科幻寫作有關,而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又或者可以說,我時常覺得人生像一本科幻小說,充滿驚喜與意外,伏筆與揭示。
2012年,我認識了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我們開始相互翻譯對方的作品,而這亦成為一段友誼的開始。經由他的熱心幫助,我的故事陸續在英文世界發表,更進一步被轉譯為其他語言,也不斷得到來自各國讀者的反饋。仿佛多年前發出的呼喊突然得到回應,通往無數宇宙的星門依次打開,將夜空一點一點照亮。我開始接觸到一個更加宏大的世界。
這年夏天,我第一次去美國參加世界科幻大會,整段旅途就像《銀河系漫游指南》一樣精彩紛呈。在一個介紹中國科幻的分論壇上,一位美國科幻研究者向我們提問:“中國科幻的中國性是什么?”這個問題后來成為我博士論文的核心議題。大會最后一天,我去參加6月份剛剛去世的布雷德伯里的紀念活動,并與其他科幻迷分享了我翻譯老布小說的經歷。活動結束后,主持人送給我一張照片,那是老布于1939年參加第一次世界科幻大會時,與其他科幻作家們的一張合影。回家之后,我將這張照片放在書桌上方,在他投向未來的目光中閱讀和寫作。
2014年10月,劉宇昆來北京參加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活動。這一年恰好也是中法建交50周年,在法國南特、凡爾納的故鄉,一群機械師們制造出高達12米的機械“龍馬”,將其運送至北京的奧林匹克公園進行表演。我在網上看到相關照片與視頻,并以此為靈感,寫下了《龍馬夜行》。這篇小說原本是送給劉宇昆的一份生日禮物。某種意義上,它似乎也最能代表我對于“稀飯科幻”的理解和想象。
這一年12月,我突發奇想,決定嘗試用英文寫一篇小說,向英國的《自然》雜志投稿。其實在此之前,我早已聽說《自然》上有一個超短篇科幻專欄,名為“形形色色的未來”,卻從沒想過可以去試一試,也沒想過自己能夠用英文進行文學創作。6個月之后,《讓我們說說話》順利發表。雖然只是一篇不到1000個單詞的小說,但從“不可能”到“可能”,對我來說卻是意義重大的一步。正如同小說中那位女性語言學家一樣,面對未知,我們需要有足夠的好奇心和勇氣去敲門。
2015年8月,我再度去美國參加科幻大會,并親眼見證了《三體》英文版獲得雨果獎的歷史性瞬間。會議結束后,我與幾個科幻迷朋友去西雅圖游玩,意外得知特德·姜就住在那里。我們貿然發郵件給他,希望能見面一敘,不想竟迅速接到回復。第二天上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里見到特德·姜,他告訴我,最近剛剛在我的一篇英文訪談里讀到“稀飯科幻”的故事。
在特德·姜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中,一位女性語言學家學習了外星人的語言,從而能夠同時體驗過去、未來每一時刻的事件。當聽到“Porridge SF”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一瞬間,我仿佛回到15年前那個初夏的午后。彼時我剛剛翻開作文本,看到自己那篇習作后面,寫著來自好友的評語。我會聽到一聲來自未來的遙遠回響,在耳邊輕聲響起。
“一切美妙的科幻,都與初戀無異。”
(作者系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