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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找準精神的根脈:“詩教”的啟迪

      來源:人民日報 | 李山  2017年08月01日15:33

      繼承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是當今時代的重要議題。值得強調的是,對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離不開當代視角,即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當有利于時代精神的培育。傳承中華美學精神是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展現中華審美風范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中華美學精神的一部分,“詩教”傳統與當今時代的價值取向、審美風范更是息息相關,其核心內容是強調將人格的塑造與審美聯系起來,講究“身入”“心入”“情入”,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詩教的功能即審美地培育人格

      “詩教”一詞,出自儒家經典《禮記·經解》,原文是這樣的:“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又說:“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前一段,大意是說到一個國家,可以從各個方面看出這一邦國的文化教養;一國之人較普遍地表現出待人溫和寬厚的品格,就是有“詩教”的表現。后一段,則是對前一段話的必要補充:“溫柔敦厚”卻不至流于愚蠢,這才是“詩教”真正起作用的表現。

      近代蔡元培提倡美育,“美育”雖是新詞,而美育實踐其實古已有之,古代美育精神主要體現在“詩教”之中。按照《禮記·經解》的交代,“詩教”的言論發于孔子。盡管有文獻記載顯示,在孔子之前,就有人提倡用富于審美內涵的文化作品感化人格,但孔子在“詩教”方面的貢獻尤為突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正是這位儒家學派的創立者開始用《詩經》三百篇教導學生。在《論語》中,記錄著許多孔子關于《詩》的各種文化功能的言論,如孔子告誡兒子孔鯉“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強調學《詩》有助于與人交流溝通的作用;又如孔子對學生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強調學《詩》三百篇應做到學以致用。

      然而《詩》與人格培育之間的關系,如下一段最有價值:“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這段話內涵多樣,涉及文學價值的多個方面。其中“多識”句,講學《詩經》可以博物、了解自然;“可以觀”則承認讀《詩經》可以觀察和了解社會,認識到文學有廣泛表現社會生活的價值;“可以群”則強調文學在凝聚群體方面的功能;“可以怨”是說詩人在困境中能表達真實情感。

      就“詩教”與人格培養的關系而言,“可以興”最有價值,因為它承認文學可以興發人的生命。“興”的本義是“起”,是“興發”,也就是振作;文學不生產糧食,也不生產鋼鐵,但是,好的文學可以感發生命,使人的生命狀態獲得積極健康的情調。孔子說“詩可以興”,實際已經觸碰到文學一個最本質的功能,即審美地培育人格的作用。那么,這是否與“溫柔敦厚”的說法相矛盾?并不矛盾。溫柔敦厚地對待他人,是一種德性的能力,而德性能力又往往與健康積極的生命情態密切相關。

      自從先秦儒家提出“詩教”理論后,后來的儒家對其都有論述。如王陽明就在一篇名為《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的文章里這樣論述“詩歌”諷誦在改善人格上的教益:“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對其間的道理,王陽明解釋說:“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強調詩歌“發其志”的人格啟發意義,并特別強調詩歌適應兒童“草木萌芽”的生命特點。為此,王陽明還說:“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也。”如此的“詩教”才可真正起到“趨向鼓舞”、令人“中心喜悅”的作用,亦即“詩可以興”的作用。

      詩教將道德與審美聯結起來

      近代教育家蔡元培提倡美育,除受傳統因素影響外,主要受康德哲學影響。康德哲學劃分現象界與本體界,而蔡元培說:“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很明顯遵循的是康德關于審美可以溝通現象與本體兩界的說法。這樣說法的實質,是承認審美可以協調人的感性與理性。這與古代詩教,與孔子“可以興”,與王陽明“發其志”及“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之說并不相違。然而,就以中國哲學的語言來說“詩教”與德育之間的關系,我以為豐子愷的《美與同情》,更可以給人更深透的啟發。

      豐子愷文章講了一位“兒童”的故事:“有一個兒童,他走進我的房間里,便給我整理東西。他看見我的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給我翻轉來。看見我的茶杯放在茶壺的環子后面,給我移到口子前面來。看見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順一倒,給我掉轉來。看見我壁上的立幅的繩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給我藏到后面去。”豐子愷繼續寫道:“我謝他:‘哥兒,你這樣勤勉地給我收拾!’”不想“哥兒”的回答發人深省:“不是,因為我看了那種樣子,心情很不安適。……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氣悶!……茶杯躲在它母親的背后,教它怎樣吃奶奶?鞋子一順一倒,教它們怎樣談話?立幅的辮子拖在前面,像一個鴉片鬼。”

      “哥兒”的回答令豐子愷深有感悟:“于是我恍然悟到,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學的描寫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繪畫的構圖上所經營的問題。這都是同情心的發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類的人,或至多及于動物;但藝術家的同情非常深廣,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類。”最后兩句話,可謂說透了“美育”與“德育”之間的密切關聯。其間最重要的是“同情”,小“哥兒”是以同情之心看待客觀世界。影響了蔡元培的康德哲學論審美,也正是從萬物的“合目的性”方面著眼的。

      是的,當人們面對井然有序的山川大地,面對大自然的春花秋月、風雨陽光,產生心靈愉悅時,其實都是在為大自然所顯現給人類的“合目的性”的生機所感染。豐子愷所說的這位可愛的“哥兒”對“書房”一切的感受方式,也是把世界理解為活的有生機的整體,這就是“同情”的世界。他睿智地將“哥兒”的感受方式解釋為“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自覺不自覺地用中國哲學語言解釋了美育與德育的深刻關聯。“造化之心”是古典中國哲學的常用語,《易傳》所謂“天地之心”、所謂“生生之大德”不都說的是“造化之心”?能以“天地之心”“生生之德”看世界,其實就是古典哲學講的這樣一點:所謂“仁”,就是以“柔嫩的心腸”看世界,同情萬物,民胞物與。而詩歌,乃至一切文學的教育,不也正是啟發心靈“同情”于萬物的敏感?道德與審美雖分屬兩個范疇,但在以同情心對待世界上,的確是存在共鳴共振這種關聯的。

      今天,在實現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歷史征程中,悠久的詩教傳統具有了勃興的土壤與需求。詩教不僅可以“興觀群怨”,可以提升人格、凈化精神世界,更可以通過今天所提倡和大力加強的“美育”與“德育”,復興這一傳統文化精神,凝聚人心,成風化人,推動當代偉大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