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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支一九七〇年代的圓珠筆

      來源:文藝報 | 張樂朋  2017年03月10日07:09

      小女今年三年級,她上一二年級時,每天晚上妻子要給她削四五支鉛筆,排放在文具盒里,給她第二天使喚。上了三年級,開始學(xué)習(xí)使用鋼筆了,也等于是換筆。我就注意到兩件事情,她幾乎是隔三差五要媽媽給她買新筆,因為她接二連三地丟掉和用壞了新買的鋼筆。后來她看上我用的筆,并很快毀掉了我使用了十來年的鋼筆。還有,期中考試前夜,她的文具盒里排放著一模一樣的四支新鋼筆,主要怕考試時鋼筆發(fā)生故障影響考試成績。

      現(xiàn)在的孩子提出買文具,不會有家長拒絕的,在當(dāng)下這大概是國人最樂意最高尚的理財方式。不過孩子用筆的奢侈,真的勾起我與筆的一段回憶,我要給她講講這個故事。

      小時候家里窮,我上一年級時還用過石筆、石板,后來就是鉛筆,然后撿哥哥們用剩的破水筆,水筆基本都是殘次的“三結(jié)合”,筆帽筆尖筆桿都是混搭,不是原裝的“一家人”。四結(jié)合也不稀奇,搖搖晃晃的筆桿上纏爛膠布、爛線繩的多了去了。那些舊水筆輪到我用,筆尖不是磨偏就是已經(jīng)磨禿了,而且老“屙墨水”,就是筆肚里灌上一管子墨水,第二天到校拔開筆帽,墨水可能基本上都糊在你的兩只手上。現(xiàn)在想來,水筆使喚久了,再重新搭配組裝起來湊合著使,它肯定要跑冒滴漏了。

      最毀人的,就是那種便宜的竹桿黑帽的圓珠筆,那種欲哭無淚的書寫至今思來我還是傷心欲碎,現(xiàn)在說它就是便宜沒好貨,可那時家里就能買得起這種便宜貨,你無權(quán)選擇。這種筆的特點是,你不用它,它可以在紙上劃個印子;你一用它,它就沒油了。往往是你越用它寫,它越寫不出來,你越用力寫,壓迫它寫,它就澀澀地出些油,寫的字有橫沒豎,有起筆沒收筆,見首不見尾。紙張糙脆的練習(xí)本還常常被油筆劃得破碎。針對這種不堪,大人們教給我們一個方法,往筆尖兒上呵氣,大概是覺得,既然叫油筆,那么呵上熱氣就能融化了油筆里的油墨,油下得暢快了,書寫自然就能流利些。

      還記得那時上課,老能聽見前后左右的同學(xué)們給油筆尖兒呵氣的哈哈聲,都一樣的,我們都是窮孩子。大人教的這個方法根本無效,反而令我們更難堪——我們貧寒,那爛油筆芯比我們還寒酸,哪有油水呢?指望呵一口熱氣就能讓油筆咕嘟咕嘟下油,無異于說一句熱情的話就哄出周扒皮一堆錢來,所以,不大可能。我那時的體會就是,遇到這種筆芯就絕望,徹底絕望。我曾經(jīng)給一支油筆芯呵氣,呵了又呵,后來幾乎塞進喉嚨里了,呵氣呵得我熱淚都流出來了,照樣寫不出來。所以,投筆從戎這個成語我第一次理解就是定向的——投的是爛油筆,我想我要正好碰上那種油筆寫不出字來、又可以馬上去當(dāng)兵吃糧,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投筆的,別說從軍,從工從商從政,都可以。

      那時常常轉(zhuǎn)念頭,我要能使喚上一支自己的新筆就好了。

      轉(zhuǎn)眼上了四年級,當(dāng)年我已經(jīng)接管了供應(yīng)全家燒煤的營生,知道怎么接管嗎?接過的是一套干活兒的家什,家長1分錢不給,就讓你出門自己去找。寫到這里我簡直哭笑不得,我的爹娘太厲害了,絕對是當(dāng)我們奇兵使用的。我是他們的第五個兒子,別說他們不稀罕了,就算還稀罕呢,也在心里打過五折了。爹爹老說一句話,叫“好兒不吃十年閑飯”,我們弟兄幾個都是六七歲抬,八九歲挑,十來歲就該干嗎干嗎去,要給家計獨當(dāng)一面。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嘛。其實我才不想當(dāng)這個家。

      當(dāng)時村邊有六七家公家的單位,我必須利用早晨或上午下午的課余時間去村邊的廠礦食堂或醫(yī)院揀麩炭(燒過一火的煤核兒)。就是那年冬天的某一天,我在村里的供銷社看上一支銀灰色的圓珠筆,那支筆很端莊,立在貨架上的紙盒里,定價是5毛零幾分,但不超過5毛5分。不要懷疑我的記憶。我讓售貨員拿下來仔細看過后,更加喜歡,決心買下它來。當(dāng)時我攢了幾毛錢,都是揀牙膏皮(一個2分錢)賣到廢品收購站。在籌款期間我經(jīng)常去供銷社去瞅瞅那支筆,我非常擔(dān)心哪天被別人買走。

      記得攢到差幾分錢的時候,我很長時間連1分錢的破爛都沒撿到,那時和我一樣尋尋覓覓凄凄慘慘切切的窮孩子太多太多了,而1分錢,太少了。我向媽媽求援,媽媽1分錢也沒給,還義正辭嚴地呵斥,“別的筆就不能寫字了?”是啊,在理啊。可是我怎么給媽媽解釋我的想法呢?我那時還真不會表達一個愿望,我也沒有權(quán)利表達任何一個愿望,媽媽也不會聽:張嘴要錢就是無理要求。現(xiàn)在尋思,那時家里就是拮據(jù),不是不給1分錢,而是1分錢也不往這上頭花。一文錢逼倒英雄漢的事天天有,我既不是英雄又不算漢子,就算逼倒了,逼得連翻兩個跟斗,還是1分錢別想。

      不過我還是想買下那支新筆,那就等于我的全部野心了。我的想法就是買下那支筆,把它從嶄新使喚到破舊,我不想老是撿哥哥破舊的爛筆。那時去學(xué)校似乎也沒啥可學(xué)的,我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我沒想過買一支新筆來改善和提高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想沒意思,我就是想有一支新筆而已。

      熬人的轉(zhuǎn)折點絕對是等來的,記得那時候郊區(qū)文工團的水源有兩個,一個是水池,一個是水罐,那段時間應(yīng)該是供水不正常的緣故,眉目干凈衣著整潔的演員經(jīng)常端盆拎桶爬到水罐上取水。

      記得那天是晴天,上午放了學(xué)回家挑上筐就出門,吃飯前媽媽看見我閑晃是會打罵的,所以,揀炭一可以合理出門,二可以遠避打罵,一箭雙雕。

      那天連一個做伴兒的小伙伴都沒碰上,這也能說明問題,馬上吃晌午飯,就那么點時間,一般家長都不想把孩子攆出門去。我挑著筐晃蕩著路過大水罐,寒風(fēng)冷峭但鐵罐被冬日陽光曬了一上午,靠上去暖乎乎的,些許有些春的意思。

      我靠著暖和了一會兒,順著水罐肚子上焊的小鐵梯子爬到水罐上頭,水罐上留著一個臉盆大小的口兒,口上有一個可以加鎖的鐵蓋子,我就扒在那個口上往下瞧,當(dāng)然是沒事可干,胡亂看看水深淺的,但就那一看,猜我瞧見了什么?透過安靜清亮的水面,我看到一個東西,一個鋼镚兒啊,天爺啊,它在水下躺著,發(fā)著一輪一輪的璀璨的銀光,莊嚴而沉靜地等著我,不論那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感覺它盛大得像一朵潔白的蓮花。我那時沒見過大錢,但一眼就能認出那個鋼镚兒是5分錢,5分錢是最大的鋼镚兒。

      水罐里的水已經(jīng)不深,不過深不深當(dāng)時根本不是我的問題,那時村里丈二深的蓄水池,我一個猛子可以摸著底,請你不必懷疑一個在貧寒農(nóng)家開始獨當(dāng)一面的子弟的行動力。

      我把擔(dān)杖上的鐵絲鉤固定在水罐口上,順著擔(dān)杖出溜下去,撿起那枚冷藏得徹骨寒的硬幣……

      那天我沒有再去揀炭,而是馬上返回家里拿出存下的錢馬上去供銷社買下那支筆。我付足了錢,手里還有一個小鋼镚兒的零頭。

      那是我擁有的第一支自己的新筆,為了它,真費了一些勁兒,我一直用到高一,還誤進了重點班。

      那支筆的終結(jié)也是一個冬天,我背著書包到五六里遠的高中,路經(jīng)一道側(cè)斜坡,那個地段長年背陰,到了冬天積下雨雪,更是凍得滑溜,那時能穿的最美觀的鞋子就是塑料底布鞋,現(xiàn)在必須研究當(dāng)時的窮酸穿戴,那種塑料底的單布鞋在冬天出門著地走幾步就凍透了,每年冬天腳上長凍瘡。穿舊的塑料底已經(jīng)磨得沒有花紋,再凍一下,簡直就是一副滑板,踏上的又是那種側(cè)斜坡,那天早起上學(xué)路經(jīng)那里,一腳不慎滑倒了,搓出去起碼有兩步遠,書包也跟著甩出去,書本文具撒落在馬路上,包括我那支端莊的灰筆。爬起來拾掇了東西,一瘸一拐到了學(xué)校,上課時拿出來要用,發(fā)現(xiàn)筆桿已經(jīng)斷了,帶螺絲扣的地方摔裂掉塊兒了,一次報銷。

      這是一個完整的筆的故事,那支筆來之不易,去之意外。但它是我惟一記憶深刻的筆。后來我用過不少好看的筆,卻沒啥可說的東西。這個小故事告訴我的小女兒,如果有一桿筆讓你難忘,你就得愛惜它。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