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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非虛構,目擊與實錄

      來源:文藝報 | 方格子  2017年03月10日07:05

      大約10年前,去貴州參加一個筆會。我們赴鄉間采風,一次偶然的交談,結識了她——那是我認識的真正意義上的留守女人。新造的屋子寬闊荒蕪,清冷的水泥四壁,與滿屋子的時間一起,淹沒了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時值春天,世界翠綠,所有一切正往暖里走,這母子倆卻依然穿著冬天厚重的棉服。遞水杯時偶爾碰到她的手,冰徹,寒至心底。

      那些年,我一直在寫小說,與各種虛構的人物打交道,邀請他們出入我的文字。在生活之外建立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所謂文學的真實。

      短篇小說《小艾今年十三歲》,女孩小艾13歲,與祖父留守在家。父母離家多年,每次寄回來的鞋子都不合腳,他們忘記孩子成長的速度,衣服不是太長,就是太小。

      做電影的何先生,通過朋友聯系上我,打算做關于留守孩子的電影,讀了我的幾個關于留守家庭的中短篇小說,欲溝通合作意向。正逢798獨立電影展,我們約在一個播映處見面。天寒地凍,暖氣很充足。我們從獨立電影題材,聊到外面呼嘯的寒風,就聊到了小艾。

      相談甚宜。直到談到是否真實展現小艾懷孕,我們之間出現了較為嚴重的分歧。

      真實是底線,我無法對世事視而不見。13歲的小艾在一個春天的夜晚,與跟著戲班子外出尋找父母的17歲男孩,相擁于荒涼的戲臺,取暖,安慰。

      然后,問題來了,我看到的真實,是否是客觀意義上的真實?目擊者描摹現場時是否直抵他者內心?

      何先生說,讓13歲的女孩懷孕,過于殘忍。作為父親,他不忍。

      我也不忍。對小艾的憐惜,我更甚。

      當然,電影沒有做成。有關生活的真實與文學的真實,我們無法達成共識。事實上,我們都不忍直面。

      2012年,我開始在中國大地行走。綠皮火車,剛從井底回到地面的煤礦工人,每年去新疆奎屯摘棉花只為了去巴扎趕集的女子,在山村吃素念佛不殺生的壯年男子。作為目擊者,講述一個個陌生群體的故事,給另一撥陌生的人聽。尖銳的家庭關系,危及生存尊嚴的某些力量,一路延伸向遠處的寫在大地上的紅十字架。記錄,非虛構,強大的現實面前,我常恐筆力不逮。

      回到書房,整理照片,聽錄音,翻看筆記,世界再次重新打開。寫小說10多年,著迷于虛構帶來的無限魅力。此刻,現實熱氣騰騰,作為目擊者的我卻束手無策,我不知如何把“實錄”轉化為最為貼切的文字呈現。以往的寫作經驗迅速隱退,取而代之的是觸手可及的真切的人和事。置身生活現場,介入現實內部,帶給我龐雜的生活枝蔓,取舍,用細節來連接文字與“地氣”,從而打通脈絡,找到現實真實與文學真實的路徑——非虛構寫作給予我極大的挑戰。

      非虛構不是實錄,我們關心關注的是“實錄”之外的理性思索和獨特感受。即:實錄初衷,實錄立場,實錄之后的哲學思考與現實意義的把握——以及“實錄”的文學性。

      《留守女人》的寫作,某種意義上說,是虛構創作與非虛構文學間的落寞轉身。不消說,很長一段時間,與我個人生活息息相關的人和事,自覺不自覺地代入其中。如果說,曾經感同身受于某個小說人物的悲歡離合,那么,非虛構寫作帶給我的,卻已如根系,植入在心里。時時反省,非虛構,是否只是目擊與實錄?那遠遠不夠,得有提煉,關于用心記錄的一個群體,一種現象,期許有高于實錄本身的見地。

      而我能做的常常只是記錄,無法還原遇見他們時的氣候和溫度,但我能看到他們的眼睛。我們總是長久地對視。從第一部非虛構《留守女人》開始,到記錄遷徙10年離鄉背井的移民群體的《他鄉是故鄉》,再到新出版的以中國麻風病防治60年為背景的《一百年的暗與光》。我不再鐘情于虛構一份情感虛擬一份情緒,甚至,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忍再回頭重讀虛構出來的故事。在強大的現實面前,虛構的力量如此單薄、弱小。那種之前追求的輕盈氣息,在一節節火車硬座車廂混雜的汗味中,在那些長年見不到父母的留守兒童面前,顯得遙遠而羞愧。非虛構寫作和小說創作,并非厚此薄彼,只是,生活這把匕首太過鋒利,太過刻薄,高遠遼闊。容不得我輕慢。

      事實上,從小說轉向非虛構,是我遭遇的一個創作困境。歷年走訪、記錄、積累,從生活的層面來看,的確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我一度放棄小說,卻又心心念念,飽受相思之苦。不可否認,我已走出之前絮絮叨叨式的寫作,向往廣度深度的敘述,然而,那些看似豐富的經歷,當我試圖把它們用小說的方式呈現時,氣息、內容,甚至情緒的掌控,依然是紀實的痕跡。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紀實式的小說是否能成為我一段時間的小說訓練。摘下一個蘋果,是把蘋果做成櫻桃,還是吃了蘋果,融入血液后,重新栽種出一棵櫻桃樹來。這是我近些年需要努力解決的一個問題。

      非虛構寫作幾年,于我,像是重生,飽經滄桑之感。坦言生活沒有虧待自己,是不容易的,即便從生活獲取很多。歸結到創作,似乎更為挑剔,甚至語言上有輕度的潔癖,不忍看某些過于殘忍的場景,一如我們不忍13歲的小艾有了身孕一樣。

      坦白說,當初決定從小說創作轉向非虛構寫作時,是抱著私心的。小說之泉已然枯竭,我想探求另一種生活真相,到遠方到陌生的領地獲取不為人知的秘密,來充實小說創作。一頭扎進現實之中,在鄉村教會,在一所全是留守兒童的學校,在一個哭泣的年長的村支書面前,我的筆除了客觀的記錄之外,不能再有多余的講述。

      但,即便如此,我深知,這也并非是生活的全部。

      在不斷質疑中修整,完善。但內心依然凄惶,不知如何以最熨帖的方式敘述蓬勃的時代,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他們未竟的夢想——愛與被愛,堅守與疏離。從不放棄追求,卻也從未獲得。這大約便是現世記錄帶給我的虛妄感。

      近些年,對于非虛構的畏懼,欲罷不能又芒刺在背。我想說的是,越來越覺得非虛構的圣潔,令我敬畏。生活的長河奔涌向前,日出蒼茫,日落蒼涼,都是生活的原味,不敢輕易下筆。強烈的對于非虛構這種文體的摯愛與重度潔癖,讓我心生怯意。

      向他們致敬,生活在中國大地的人們。他們的希望與榮耀、掙扎、卑微,他們那徹頭徹尾的痛,像一件千瘡百孔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像千萬根細密的針,扎進一個非虛構寫作者的內心;他們款待生活的點滴之暖,是新摘的棉花。

      有氣息、靈魂、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