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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塑造更多樣更豐盈的人物形象

      來源:文藝報 | 段崇軒  2017年02月08日09:30

      “文學是‘人學’”。小說更是一種以人物為核心的敘事文體。這本來是文學的基本規律和一般常識。但在今天卻變得撲朔迷離,難以言說。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指出:“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時代的雕塑者。一切優秀文藝工作者的藝術生命都源于人民,一切優秀文藝創作都為了人民。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堅持以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觀照人民的生活、命運、情感,表達人民的心愿、心情、心聲,立志創作出在人民中傳之久遠的精品力作?!薄暗湫腿宋锼_到的高度,就是文藝作品的高度,也是時代的藝術高度。只有創作出典型人物,文藝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始終把人民的冷暖和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傾注在自己的筆端,謳歌奮斗人生,刻畫最美人物?!彼谶@里闡述了作家與民眾的關系、文學創作要塑造人物特別是典型人物這兩個重要文學理論問題,重申了意識形態對文學、對作家的基本要求,擴展和深化了這些文學理論課題的內涵與意義。

      這兩個文學理論問題,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如果在“十七年”時期,文學“新時期”,都會迎刃而解。但在今天新的社會、文化和文學環境下,無論是思想觀念還是創作實踐,都出現了許多新情況,遇到了諸多新問題,因此格外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作家要同民眾一道前行

      在所有的文學理論問題中,包括外部的和內部的,作家與民眾之間的關系,大約是最關鍵緊要的一個問題了。它決定著作家的題材領域、創作基調、人物形象的選擇和塑造等等。

      作家與民眾的關系,是整個知識分子同普通民眾關系中的一部分。什么是知識分子?許紀霖說:“現代意義的知識分子也就是指那些以獨立的身份、借助知識和精神的力量,對社會表現出強烈的公共關懷,體現出一種公共良知、有社會參與意識的一群文化人?!保ㄔS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第4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與一般人文知識分子不同的是,作家不是以科學理論、而是以文學作品面向世界的,提供的是真實鮮活的社會人生圖景、以及作家獨特的情感和思想,這就更需要作家同現實社會和廣大民眾保持一種零距離、真深入。在龐大的社會階層中,作家只是知識分子階層中的一個“板塊”。作家自然可以表現文人、科學家、官員、商賈等上流階層,他們當然是人民中的一部分,也需要表現普通的工人、農民、進城務工人員、士兵、城市平民等。因為作家的職責面對的是全體民眾乃至全人類,而普通民眾作為“沉默的大多數”,他們需要作家反映他們的生存狀態,表現他們的奮斗和追求。而作家也需要在面向底層的寫作中,展示更廣闊的社會人生,揭示時代的脈動與走向,表現自己的人文情懷和藝術創造。只有走出“小我”的作家才可能成為大作家,只有走向民眾的文學才有望成為大作品。作家與民眾的社會分工和歷史作用不盡相同,但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并不存在誰教育誰、誰“改造”誰的問題。他們各有自己的優勢、長處,也各有自己的局限、短處。他們需要相向而行,互助互勵,為共同的社會愿景和人生理想而探索和努力。

      1990年代之后,隨著市場化、世俗化社會的逐漸展開,社會各階層之間出現了分裂、對峙、矛盾的復雜態勢。作家與民眾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模糊而微妙起來。作家昔日頭上的光環消失了,廣大民眾也疏遠了那種“啟蒙”式的精英文學。而在一些作家那里,市場經濟更強化了他們的功利和拜金主義;底層社會已然難以深入,真正的文學只能給小圈子里的人看。個別作家疏離底層民眾,已成為當前突出的社會和文學問題。

      應該說廣大作家肩負社會使命、堅守人文情懷,關注底層社會、追求藝術創新,為社會和讀者奉獻了豐富的精神食糧。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在作家群體里也出現了一些令人深思的現象。譬如有些作家隨著地位的提高、財富的增加,逐漸進入中產乃至“富人”階層,遠離了底層社會和民眾,只能創作一些附庸風雅、吟風弄月的作品。譬如有些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人生履歷簡單、生活圈子狹小,形成一種“白領”作家群落,壓根兒不知道社會的廣大和民眾的艱難,沉浸在一種杯水風波、自說自話的創作套路中。

      我們需要重建作家與民眾的和諧關系。早在1981年,高曉聲就感慨地說:我們“都在農民的重重包圍之中”,“你要前進,只有同他們一起前進;你要同他們一起前進,你就必須了解他們,發現他們前進的因素,你才有信心。”(高曉聲《創作談》第310頁,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他長期在農村和農民生活中,反思了作為知識分子的自身,反思了農民階層,認為二者必須攜起手來,一起前進,才有了他那些經久不衰的“陳奐生系列小說”。今天,作家依然需要自覺走向廣大民眾,與他們同舟共濟,共同探索、改造社會和人生,并在創作中反映他們的生活、塑造他們的形象。

      人物是小說的重心、靈魂

      經典文學理論認為:小說“三要素”包括情節、人物、環境,其中人物是重心、靈魂。其他文學門類如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可以直接寫人物,也可以間接寫人物,或者沒有人物,并無剛性要求。幾筆山水、一幅意境、一個傳奇,均可成為傳之后世的佳作。惟有小說,卻必須是寫人的,不管是哪一類型的人物,不管是直接出場的“他”、還是隱在幕后的“我”,都要求寫得扎實、完整、鮮明,成為整個小說的有力支撐。這正是小說文體的優勢乃至價值所在。但是,文學進入1990年代的多元化時期之后,小說中的人物漸漸淡化、退隱、變異,小說的構架乃至大廈出現了傾斜。這正是當下小說受到冷落的重要原因。小說的這一“病癥”從1990年代初就開始了,而且愈演愈烈,至今沒有得到遏制和改變。

      中國當代文學在塑造人物上有著強勁的傳統,這是對五四小說、解放區文學的直接繼承和發展。“十七年”小說創造了多少令人難忘的形象,如朱老忠、林道靜、梁生寶、李雙雙、“小腿疼”、“吃不飽”等等,盡管他們身上有著或者理想主義色彩或者理念化痕跡。新時期小說涌現了無數動人心魄的人物,如謝惠敏、喬光樸、李向南、李順大、章永璘、馮幺爸等等,縱然這些人物還顯得粗放僵硬了一點。但1990年代之后,由于社會的復雜多變和各階層人們命運的起伏跌宕,作家再難以熟悉和把握人物的性格精神;同時由于受西方現代小說觀念和寫作方法的影響,傳統的經典寫法被逐漸揚棄而新的創作范式還未能建立起來。人物塑造于是成為小說創作中的脆弱“軟肋”,導致了小說人物的嚴重衰退,作家刻畫人物功力的整體弱化。現在每年出版和發表數千部長篇小說、上萬篇中短篇小說,其中自然有寫得不錯的人物形象,但讓我們擊節嘆賞、銘記難忘的人物特別是典型人物,又有多少呢?

      小說人物的衰微并不是中國文學的獨有現象,而是世界文學的普遍“風景”。20世紀以來,西方現代哲學、心理學和美學思潮,如尼采的意志哲學、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特別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等,動搖了人自身的神圣地位和理性主義,人被無情地結構,成為一種動物、生物乃至物質。人在現實中被壓抑、扭曲、異化。人與世界、他人、自我的關系都是對立紊亂的。人生不過是一場荒誕劇。這種思潮改變了西方文學中的人物,也波及著中國作家的寫人。正如有論者所說的:“現實主義作家說人物是人,現代主義作家說人物是人格,而后現代主義作家說人物是影子?,F代主義小說中的人物塑造重點已不在其外部描寫,也不在道德和心理特征的刻畫,而在其社會心理甚至生理本體的不確定”。(胡全生:《后現代主義小說中的人物與人物塑造》,《外國語》2000年第4期)

      綜觀當下的小說創作,存在著重故事而輕人物、重意象人物而輕性格人物、重上層人物而輕底層人物的傾向。作家常常纏繞在曲折微妙的故事情節中難以自拔,事件淹沒了人物,人物成為木偶。作家不熟悉圈子之外的人物,寫人物依靠的是意念和想象,使人物凌空蹈虛,成為飄忽的影子。作家諳熟的是城市人、文化人等人物,對底層的農民、工人、小市民等漸漸疏遠,小說中那些艱難奮爭的普通人物日益減少。當然,也有一些功力扎實的作家,依然在精雕細刻著筆下的人物,譬如陳世旭近作《歡笑夏侯》,以現代審視意識,刻畫了一個官場寄生者形象,揭示了他身上世故、愚忠、奴性等國民根性,達到了某種典型的尺度。譬如范小青的《李木的每一天》,描寫了一位在喧囂的塵世中找不到自己的存在、身份的IT白領的形象,雖然是一個意象化人物,但寫得獨特而深刻,同樣是成功的人物形象。從這些小說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些作家的不懈努力和塑造人物的希望之光。

      小說人物需要多樣化

      衡量一個時代文學的高度,自然有多項標準。而從內容的角度看,塑造了多少種出色的人物形象,作家在寫人上達到了什么樣的水準,無疑是一個重要方面。正是在這個方面,暴露了當下小說人物單一、淡化、衰退的傾向。當代文學60多年,現在是寫人上最薄弱的一個時期。

      中國當代小說發展到今天,人物形象的類型本應是多種多樣的。小說注重人物塑造,但并不強求寫成某種形態、模式、風格。作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積累和審美追求,創造出獨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來,設置出別出心裁的人物關系來。但小說作為一種源遠流長而又不斷生長的藝術文體,積累了一套豐富精深的創作規律和經驗,需要很好地承傳和創新。歸納和提煉現實主義與現代派的創作實踐,評論家們把小說人物分成多種類型,至少有五六種之多。譬如意象化人物,著重表現人物的詩意形態與蘊含的抽象觀念,魯迅《故鄉》中的“豆腐西施”楊二嫂就屬于這種人物。譬如理念化人物,突出的是人物身上的某種品格和精神,可以抵達一種象征的高度,海明威《老人與?!防锬俏挥矟h漁夫圣地亞哥就是這樣的形象。譬如心理化人物,展現的是人的變幻莫測的意識和潛意識世界,王蒙《春之聲》中的工程師岳之峰即是此類人物。如上三類人物,帶有較多的現代色彩,更受到年輕作家的青睞。在當下的小說中,最多的是意象化人物,但寫得成功的并不多;由于作家缺乏對人物的深入體驗和理性把握,人物給讀者的印象往往是模糊的、零碎的、飄忽的。帶有抽象意味的理念化人物也有一些,而人物的思想涵蓋力往往不夠,難以站立起來。心理化人物近年來明顯減少,那種意識流人物則幾近消失了。譬如類型化人物,彰顯的是人物那種階層的、民族的、地域的獨特性格和人格,并加以強化,形象雖嫌單純,但給人的印象深刻。中國古典小說、當代五六十年代小說,這類人物甚多。譬如性格化人物,作家精心表現的是人物身上那種真實而豐富的性情、氣質、稟賦以及性格背后的社會、歷史、文化內涵。趙樹理《登記》中的“小飛娥”、馬烽《三年早知道》里的趙滿囤、汪曾祺《受戒》中的小和尚明海等,就是出色的性格化人物。譬如典型化人物,是一種既具有個性生動性又凝聚著社會人生共性特征的藝術形象,它是人物形象中的高級形態。柳青《創業史》中的梁三老漢、阿城《棋王》里的王一生、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嘉軒,均為代表性的典型人物。這三種人物,有著突出的現實主義特征,是最具有吸引力、震撼力的人物形象。但在當下的長、中、短篇小說中,這幾種人物形象特別是那種代表藝術高度的典型人物,卻少而又少了。

      塑造人物需要走出套路,寫出人物的新變新質;也需要回歸經典,在繼承中拓展。西方現代派后現代派作家的人物觀念和寫法,依然值得我們借鑒,特別是他們對人性、生命、存在的深入勘探,有助于我們寫出現代社會人的深層本質來,有助于我們寫出更多樣的人物類型來。但30年來的文學實踐表明,現代型的人物形象在中國確實有點“水土不服”,作家只能有選擇地吸納,還不能全部拿來。因此我們更需要回到現實主義、提升現實主義,以期寫出更多躍然于紙上的性格化、典型化人物。小說人物的崛起之時,才會是中國小說的重振之日。

      創造轉型時代的人物畫廊

      中國社會正經歷著一場劇烈而深刻的轉型,其實質是從傳統的農業文明和鄉村社會向現代工業科技文明和城市社會的轉型。在這一過程中,城市將加速擴張和發展,鄉村在衰落中轉向城鄉交融而實現蛻變。這一轉型將推進政治經濟、文化道德等各個領域的深度變革。在文學領域,百年來作為主潮的鄉村文學將逐漸向現代城市文學以及城鄉文學演變。這一轉型將改變中國社會各階層人們的命運和生活。大批的農民和農民工要進入城市成為城里人,眾多的落后工廠和企業的工人要下崗、轉崗,更年輕的“80后”、“90后”一代要走上社會舞臺……社會轉型改變人們的命運,塑造人們的性格,激發人們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社會主體是由無數的普通民眾構成的,但也自然會出現眾多的好人、君子、能人,探索者、變革者、創業者,變節者、墮落者、腐敗者,當然也會涌現仁人志士、先進人物、英雄人物……人們注意到,社會中的知識分子階層一邊反思和改變自身,一邊走向廣大的社會和民眾。而社會底層的普通農民、農民工以及工人等,在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正在成為有文化、有道德、有思想的新人。中國社會正在上演滄海桑田式的大戲,各種各樣的人物都將成為舞臺上的角色?,F實生活中從來不缺乏性格鮮明的人物,關鍵在于作家有沒有去關注、尋找、發現。

      社會轉型對文學、對作家都是一個嚴峻挑戰。身居都市,不再關注底層社會的作家,自然難以理解今天的現實和民眾,是寫不出那種厚重剛健的作品的。拘囿在小圈子里、沉湎在世俗誘惑中的作家,也難以走進廣闊復雜的社會,書寫不出恢弘大氣的小說。社會對作家提出了更全面的要求,讀者對文學提出了更嚴苛的標準。在今天做一個好的、優秀的作家,難度更高了。他需要有更宏闊的思想視野、更豐富的生活體驗、更多樣的人物積累、更純熟的藝術表現能力,才有可能寫出受到市場和讀者歡迎的優秀作品。現在有些年輕作家,創作上才華充沛,但作品往往顯得題材狹窄、人物單薄、格調晦澀,也許在圈子里會有讀者,但難以走進更廣大的社會和讀者群,這樣的作品是不會有長久的藝術生命的?!?0后”作家霍艷頗有才情、成果豐碩,當她前往新疆基層掛職,經歷了三年磨礪之后,深刻意識到:“我生活在象牙塔之中”,“對于更廣大的人民,我竟是不夠了解的”?!拔覀冞@代作家由于太過迷戀個人經驗”,“缺乏對生活的閱讀能力”,“也就無法創作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作品”。(霍艷:《與真實人物和當下生活建立聯系》,《文藝報》2016年12月23日)她的話是值得作家尤其是年輕作家深思的。

      在塑造人物上,歷代作家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各種文學流派沉積了獨特的表現形式和方法。作家需要敞開胸襟、兼容并蓄、自成一家。譬如中國現代和當代文學,在塑造性格人物、典型人物上,已有一套成熟的經驗和方法;譬如中國古典小說,在描繪類型化、個性化人物方面,留下了豐富而精到的手段和技巧;譬如西方現代后現代小說,在刻畫意象化、理念化、心理化等現代人物上,形成了獨特而新穎的形式和手法。這些都需要作家潛心探索、博采眾長,真正形成自己的創作路子和風格。轉型時代需要宏大的人物畫廊,更需要作家雕塑出姿態紛呈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