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瑜: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境”?
我簡單說一下讀《人境》的感受。在看這本書之前,我先看了李云雷對這本書的評價,覺得評價是不是有點高了,提出新社會主義文學的“劉繼明方向”,但看過書之后,我覺得這個評價很恰當,這確實是一本既重要又特殊的書。我同意陳福民老師的判斷,對于新時期文學來說,有沒有這本書很不一樣,有這本書,新時期文學更豐富一些,如果沒有,新時期文學會顯得很單調。這本書有一個很大的野心,就是試圖重新書寫新時期以來的歷史,對這段歷史做一個總體的歷史評價。
這本書有兩個核心人物馬垃和慕容秋,整個故事都圍繞他們來展開。小說接近結尾的地方有這樣一段話,“那場大火發生后,親愛的慕容姐姐如遭雷擊一樣垮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面如死灰、萎靡不振,我預感到在她失去愛情的同時,我們也將失去她。這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宿命,對個人來說是如此,對整個神皇洲來說也是如此。兩個月之后,毛主席就逝世了。全村的大人和孩子都哭了;……這一年,我的心智和身體仿佛停止了發育和生長。我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哥哥的去世、毛主席的逝世,使得馬垃永遠停滯在那里,拒絕成長。這段話下面是慕容秋看到馬坷的墓碑時說“請原諒我現在才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勇氣面對這塊墓碑。因為它不僅埋葬了我的初戀,還埋葬了一個時代”,馬坷的死也使得慕容秋停留在那個時代,就如馬垃始終像個少年,一直沒有結婚一樣,慕容秋也是如此,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他們為了保持精神上的純潔,帶有某種“禁欲”的色彩。這本書寫的就是這樣兩位“不忘初心”的、永遠停留在少年少女時代的人的精神史和社會史,所以馬垃帶有“社會主義新人”的特色,他有行動力,帶領大家搞合作社,可以看見很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的自然風景,而慕容秋一看到跨國公司的代理人辜朝陽就說,你是個買辦資產階級,這種視野是特殊的。
下面我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談一下小說的主題、結構和風格。
一是小說的主題。這本書叫《人境》,借用于陶淵明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人境”是指一種既在人間,又“無車馬喧”的悠然狀態,也就是追問一種人的境界或人間的狀態。這讓我想起1980年代初期對于人性、人道主義的討論,如戴厚英的《人啊,人》、路遙的《人生》等作品。我想繼明老師想回到新時期之初的這個基本問題,在經歷了革命的失敗和1990年代市場化的失敗之后,來重新叩問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境、什么才是有價值的人生。就像馬垃引用《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話,“要是不知道我這人是什么,我活著為了什么,那就無法活下去。可是我無法知道,因此無法活下去。”正是帶著這種人生的新困惑,馬垃回到了神皇洲,慕容秋最終也回到了這個地方。
二是,小說的結構。這部小說分為上下兩部,上部是馬垃的故事,下部是慕容秋的故事。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像兩個平行故事,前者是新世紀以來的新農村建設,后者是女教授反思既有的研究思路。這兩個故事又有內在的關聯,首先哥哥馬坷是馬垃和慕容秋共同的精神偶像,其次,馬垃所從事的新農村合作社和慕容秋所關心的國企工廠改革都與外國資本代理人辜朝陽有關,也就是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在我看來,這樣兩種農村和城市的故事是為了回應1980年代以來關于農村和城市的主流敘述。第一是1980年代以來農村、農民在賈平凹、莫言、劉震云、陳忠實等作家筆下已經變成了一種自私自利的、動物本能的、愚昧的人和非歷史化的、被傳統文化所籠罩的封建空間,《人境》與之不同,在上部出獄后的馬垃2000年返回神皇洲時,看到的是一個凋敝的、衰敗的鄉村,于是馬垃開始用合作化來實現鄉村自救的實驗。這種鄉村敘述延續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農村題材傳統,是一種以鄉村為主體的敘述方式。最吸引我的是馬垃所進行的農民專業合作化實驗,有幾點寫得很好:首先,合作化是改造人,賦予人以生活的價值和尊嚴的過程。如谷雨是受傷后返鄉的農民工,他加入合作社后說“如果在城里,他只不過是一個比稻草還要輕的民工,跟一只螞蟻和一條狗差不多,就是死了也不會有人瞭一眼,也只有在茴香心目中,他才是個有分量的男子漢。這讓他感到了些許做人的尊嚴;這種做人的尊嚴,也只有在這塊生養他的土地上才可能獲得”。還有對小拐兒的收養,讓他學會種地,開始新的生活,逯永嘉的女兒唐草兒也在合作社里戒了毒,也就是說合作社是拯救人的地方;其次,合作社重組了潰敗的鄉村關系和社會關系,讓被城市化所掏空的鄉村恢復了生機,如以合作社貸款的方式解決了莊稼地灌溉系統和農戶飲水問題、過年時組織了舞龍隊、舞獅隊,恢復了鄉村文化,也就是說合作社不只是解決經濟問題,也是政治和文化秩序的重建者;再者,馬垃的有機大米合作社與種糧大戶趙廣福的轉基因棉花的競爭,是當下農村兩種發展道路的對立;最后,馬垃所辦的農業種植和銷售專業合作社是經濟合作社、公司合作社,與毛澤東時代的政治合作社不同。第二是《人境》下半部也在與兩種主流的城市故事對話,一是對厚黑、權斗式的官場小說的反思,《人境》呈現了各級官員、革命二代、外國資本之間的利益勾結,這種政治與資本的合謀是造成國企工人下崗、馬垃合作社失敗的根本原因;二是對嚴歌苓、王安憶式的民國家族史的反思,慕容秋與逯永嘉的父輩、祖父也是民國時期的風流人物,但《人境》沒有把他們寫成民國范兒,反而讓唐草兒把姨太太的小洋樓改造為一個教育中心,一個對社會有意義的空間。
三是小說的風格。大家也談了很多,這是一部帶有現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塑造了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首先,《人境》是多種人物、多個聲部組合的文本,也是高度象征化的文本,馬垃像個游歷者,讓各種人物打開心扉,小說中的很多人物都有一個小傳,也就是來龍去脈,尤其讓慕容秋的父親慕容云天、丁友鵬的父親丁長水等老右派、老革命發聲,表達他們對現實的不滿,以及呈現國企工人陳光對企業被外資收購的反抗、慕容秋的女兒鹿鹿從事社會運動等。不過,我發現有一個角色始終無法開口,就是那只叫“社員”的狗,這很具有象征性,社員的名字本身帶出了人民公社的歷史。還有新一代大學生如鹿鹿投身于社會運動。其次,豐富的社會面,不只是從道德上批判人的好與壞,而是把人放在不同的經濟關系中來理解。其三,我認為 《人境》的現實主義比《創業史》《艷陽天》的格局更大,因為《創業史》和《艷陽天》無需論辯的前提是社會主義國家制度和公有制的經濟基礎,而《人境》是在社會主義解體、中國加入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展開的,因此,小說的上下兩部呈現了從中國農村到美國華爾街都有直接關系的全球化結構。
最后,我想談一下小說的未來性,也就是馬垃究竟是新人,還是舊人?馬垃身上流淌著共產主義戰士馬坷和精神導師逯永嘉的雙重血脈,這樣兩個精神支柱本身是激烈沖突的,因此,馬垃帶有兩面性,也必然是矛盾的。相對辜朝陽、丁友鵬、李海軍來說,馬垃是新人,是具有新的思想和情懷的人,但馬垃也是一個舊人,革命之后的歲月回到革命之前,馬垃有一顆19世紀的心靈,那個帶風車的房子本身就是不現實的,因此,馬垃的失敗是必然的,這種有機農業的合作社是一種弱勢群體的自我拯救,無法抵抗資本的力量。也許《人境》正是用這種失敗來呈現這個時代的絕望和無力感。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