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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徐劍:中國故事的中國氣派

      來源:中國藝術報 | 徐劍  2016年12月07日11:29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提到, “我們要堅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在繼承中轉化,在學習中超越,創作更多體現中華文化精髓、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又符合世界進步潮流的優秀作品,讓我國文藝以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屹立于世。 ”這無疑在給軍旅作家一個重要啟示:就是講述中國故事,需要詮釋的是中國精神,而作為中國精神的文學讀本,則應張揚一種中國風格和氣派。尤其是承載著強軍夢的故事,最能夠體現這種正大氣象,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地解決文學有高原而無高峰的問題。同樣,藉著中國氣派,中國文學才能走向世界。

      我對于中國氣派的覺醒與覺悟,源于寫青藏鐵路《東方哈達》一書。彼時,我的火箭兵系列文學作品《大國長劍》 《鳥瞰地球》 《導彈旅長》和《水患中國》皆已出版,并先后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可是,我對于中國氣派的理解與追尋,仍處于朦朧之狀。是年早春,我入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第三期高研班學習,上的是大文化課,視界闊大,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戰略、哲學、美學無所不包,且班上才俊畢集,格調皆高,四個多月下來獲益匪淺。然,此時我卻萌生了一種中年作家的危機感,仿佛剛一腳踏在文學涅槃的門檻上,對自己十年專業創作的成就產生一種嚴酷的拷問與置疑。因此,這一年,本該力作迭出,可我卻埋頭讀書之中,僅寫了一篇大散文《城郭之輕》 ,此為春夏之交,魯三班才俊佳麗到蒙古帝國的廢都多倫轉了一圈之后的習作。將近半年,我僅創作了此文,而個人卻深陷文學危機,以為時間對每個作家的淘洗很殘酷,也許二十年、五十年后,人們的書架上不會再有我等的著作。恐慌和悵然之際,深秋姍姍來遲。時,我已經連續四載在青藏鐵路采訪,工程將近尾聲,這是我最后一次上青藏線。那天清晨,我乘坐列車駛往格爾木之時,昆侖山將近,突然有一列下行的列車迎面駛來,與坐在列車窗口的我擦肩而過,驀然回首,一個激靈掠過,青藏鐵路一書的構思躍然而出,就以上行下行列車兩條線索而寫,上行列車寫修路的故事,從北京仰望昆侖,一站一站地講筑路人的故事,下行列車則是吐蕃與漢民族一千三百多年間來由地理對峙、戰爭殺戮、直至和親的融合之旅。萬里青藏,佛陀天國,雪風烈烈,香草美人,遼遠艽野,天邊一片宗教之藍,經幡滾滾,如此繁復的歷史視窗,卻因為有了文本的創新,而縱游八荒,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我對于中國的氣派和風格的探索,因了有鐵路哈達圖騰般的想象,將懸掛于唐古拉和昆侖山上的哈達隱喻為鐵路,寒山而下,其標識和圖騰于焉,境界從此大開,便可以捭闔古今,直抵歷史縱深,再回到現實之中。于是乎,從文本結構到文學敘事,皆有一種濃烈的中國風在吹蕩,氣韻沉雄。最早刊發此書的《中國作家》原副主編蕭立軍當時斷言: 《東方哈達》別開生面,文本創新意識極強,為國家重大工程寫作探出了新路。彼預言,十年之內,寫工程建設無法超越此書。這是一部浴火重生之作,因了追尋中國氣派的敘事,自己第一次有了一種心馳八荒、高樓四面風的從容與自信。

      何為中國氣派?那就是上古的正大氣象。遠可以溯春秋騎士之風、貴族風度和俠士之義,而承載其中的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思想底蘊,其猶如一口深深的人類精神之井、思想之泉,令中國作家淘之不竭、取之不盡。

      然,檢視當下之中國文學,離中國氣派漸遠,亦鮮見中國文學精神在流淌,原因何在?在于我們皆迷失于物欲橫流之中,咀嚼那點小感情、小風月、小世界、小情調。故將文學的自我,迷失于歷史與時代的深谷之中。

      佇立于歷史的看臺上,遙望百年中國,新文化運動猶如一炬荒火,投向古老的中國文化,燃起烈焰萬丈。故因了西學東漸,眾多知識分子百年奔走,卻救國無門,惟有以夷為師,請來德先生和賽先生,掀起白話文運動。從此,上古時代中國氣象不再,古漢語之高貴、典雅、洗練之美盡失,唐詩、宋詞的平仄押韻節奏之美崩潰,一夜之間,中國文學被完全歐化,變成一個個、一段段,一篇篇繁復、冗雜、累贅的長語、長句、長文,毫無精粹之感。由此而來,中國文學失去了本色,迷失了自己,完全找不到北。太史公的經典細節之美,唐傳奇簡約之美,元雜劇的一詠三嘆,明話本章回小說之雅, 《金瓶梅》浮世繪群雕,《紅樓夢》高古典雅之美,皆流失了,使中國當代文學評價標尺完全歐化,世界性似乎有了,卻有克隆之嫌,中國韻味和氣派無文無神,成了一條無源無水的干涸河床。毋庸置疑,倘若傳統文化缺席,創新便無根無魂。同樣,沒有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可依,遑論中國氣派和中國精神。縱使那些走向世界前沿的文學,至多也是拾人牙慧,或者是某種文學流派的翻版。文學有高原無高峰的現象,已是不爭的事實。

      然,幸哉,百年遺恨,百載奮斗,百年一夢,隨著改革開放大門的洞開,中國人歷經劫難,終于從波瀾壯闊的歷史三峽走了出來,大江東去,一經滄海,終難為水,除卻巫山神女峰猶在。文學的女神猶在,波平如鏡之中,中國之船終于駛出三峽。而今,我們所處是一個最輝煌無比、亦有陰霾鎖城的時代,財富豐沛,文化多元。中國作家生得其時,此為一個催生偉大文學的時代;中國作家亦生不逢時,頭頂之上有一個并不深邃的文學天空。前者,全球化的浪潮,奇跡與怪事咄咄,讓文學想象貧瘠的中國作家,感受到了真實大于想象的駭然;后者,欲望化和碎片化多元訴求,令許多作家在戰栗、悸動或迷失自我,無法駕馭時代,無法找到自己,更無法把控文學,故使得本可以誕生一部部偉大史詩的時代,卻讓中國作家深陷有高原而無高峰的尷尬與窘迫;特別是軍旅文學不能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次第由盛而衰,從主流喧囂漸次走向邊緣與寂靜。

      熱鬧何其之幸,寂寞夫復不幸? !其實,對于中國的作家來說,寂然何嘗不好,退步園中,蟄伏書齋,拉開距離來觀察社會。寂寥時刻,可以反思過去,瞄準未來,重新歸零,再整裝待發,更好地吮吸中國古典文學菁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偉大的作品一定是對個體、民族、國家命運最深刻把握的作品。改革開放近40年來,我們黨領導人民所進行的奮斗,推動我國社會發生了全方位變革,這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人類發展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面對這種史詩般的變化,我們有責任寫出中華民族新史詩。史詩是人民創造的,不論多么宏大的創作,多么高的立意追求,都必須從最真實的生活出發,從平凡中發現偉大,從質樸中發現崇高,從而深刻提煉生活、生動表達生活、全景展現生活。

      竊以為,講述中國故事,凸現中國精神、氣派和風格,中國作家尤其是軍旅作家任重道遠,必須回歸,從中國古漢語的高貴、典雅和古典敘事文史哲高地上整裝出發,深淘春秋戰國以來中國哲學思想之井,以中國化的敘事風格和語言,通天心,接天氣,將平民百姓的情感和命運捧過自己的頭頂,以人為上,以人性為圓心,寫真性情、真實感,說真話,以一縷縷人性的溫馨陽光,照亮靈魂的皺褶;以真正中國風格和氣派,經營好自己古方塊字的文學世界;將每個漢字當做一兵一卒、一車一馬一炮來運籌,注重謀篇布局,排兵布陣。提升詞格之美、結構變幻之美,尋求文本詭譎多姿、句式變幻無窮,尋法道統,重拾古漢語抑揚頓挫的韻律與鏗鏘之美,追尋真正的簡潔高貴之美,使自己的文字更加老道、老辣,處處氤氳文化氛圍,看淡世事,淡泊人生,并藏有無盡的禪機。

      我對中國文學道統與氣派的追尋、回歸,始于《東方哈達》 ,從此步入自覺之境。2008年年初,抗冰雪之作《冰冷血熱》 ,其文本結構愈加自覺,兩條線索穿插進行,正寫軍民抗冰雪之戰,推土機般正面推進,側寫讀大三的女兒回昆明老家,阻于夜郎國中,車阻冰山馬不前,令我在北京城里好生牽掛。兩條線索,一主一副,一邊氣吞楚山云象,一邊遙思滾滾黔山寒。那種尋求文本創新的變法,讓我風光占盡,敘事表現不俗,中國文學的氣派呼之欲出,為此該書榮獲了中國優秀出版物特別獎。

      然而,這僅僅是初試啼聲,我知道走向敘事文學的中國氣派之途,山高林深,惟有上下求索,一步步抵近目標,上達上古之正大氣象,向下則有具體路標。這路標便是大先生魯迅、沈從文、汪曾祺等一批“五四”之后的中國作家。彼之作品,既有世界前沿的文學意識,更有中國古典文學格物之美,其文高貴、典雅、洗練、韻律鏗鏘,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風格和氣派的坐標參照。云山蒼蒼,一任山水間神游。寫作西電東送的《國家負荷》時,我一直在高科技與詩意搖擺中兩難,似難皈依。一次,出版社老總請客,三盞兩杯下肚,人入微醺,想象飛馳,突然聯想到了兩組具有中國咒語和圖騰的符號: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陰陽正負,前者乃生電之說,后者為網架之織。由此結構一部紀實文學之書,滿盤皆活,活色鮮香兼具,真正領略到了一種樓高四面風的怡然。

      此后的創作中,我更加深入地步入中國氣派的敘述之境,并趨于成熟。我在寫國家電網青藏聯網之《雪域飛虹》的路上,用的是正極與負極,結構全書;還有反映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的《浴火重生》 ,則是將四個家庭四代人的命運,與天壇、地壇、月壇、日壇以及江山社稷、天下的隆興之地的國運相連;至于“一帶一路”大中國情結的《于闐王子》 ,源自山東兗州興隆塔的盜塔事件,書的結構采用了十三級塔臺;而到了寫拉薩八廓古城改選之時,完全進入自由飛翔之境。城是不朽的,而生活在城中的蒼生命運沉浮,遇世而變。敘述這座古城、高城、凈城故事時,如何結構此書,我瞬間想到了以大昭寺轉經之內廊、外廊和八廓街的中轉、林廓路的大轉之道為形式。一轉皆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云拿云,時代風雨皆在反復翻轉之中,人的命運也由此跌宕起伏。

      最后入正覺之境,還是人間正道。我蟄伏于陽臺十二載寫作之后,發現微信得勢天下,女兒為我開通,取名老徐。竊以為,此數字平臺甚好,亦圖亦文,圖勝文須更精,可玩著寫,配圖發,觀者皆為朋友眾親,不必太在意文字。因文短,須精,我想到晚明小品,空蒙、性靈、禪意,便以半文半白的敘述之姿,試寫了幾篇,眾親點贊頻頻。聚成兄看后,甚喜,邀我到《中華兒女》開專欄,并囑就按這個風格寫,有個性,好看。我承諾下來,一個名曰“劍談”的專欄由此催生。然,文字不長,僅一面紙,字千三百,說易亦易,說難則難。作家操刀,在讀者看來,不過小菜一碟。然,治大作如烹小鮮。大作好寫,猶如長江黃河,煙波浩淼,驚濤拍岸,氣吞山河。可匠人好為黃鐘大呂狀,極易唬人。而千字短文,則有難度,形似小石潭秋水,清澈剔透,魚翔淺底,池邊生蘭芷,水中無雜草,一覽無余。作家功力之深與淺,文筆老辣與稚嫩,寥寥數語,便可測試出來。因此,吟物顯志,嘆事成理,寫人立傳,切入角度宜巧,敘述向度更宜搖曳多姿,惟有頗具思想穿透力,并有沉淀詩意的敘事,才會有文化的韻味,凸現出中國氣派。

      習近平總書記在講話中指出:“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其中必然含有雋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蕩的氣。經典通過主題內蘊、人物塑造、情感建構、意境營造、語言修辭等,容納了深刻流動的心靈世界和鮮活豐滿的本真生命,包含了歷史、文化、人性的內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審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創造力,因此才能成為不會過時的作品。 ”

      經國文章,千秋之事,華章宜待秋水洗。秋草黃,霜風白露,一壺濁酒萬事休。沉醉之后,看秋山紅遍,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這才是真正的中國氣派。竊以為,惟有襟懷高大,境界才高,文章才好。秋水蕩過的華章,方有神性和詩意,最終化為宗教之境。也許今生今世,我輩作家無法達到莊子之《逍遙游》 、老子之《道德經》 、屈子之《離騷》 、太史公之《史記》 、柳宗元之《小石潭記》 、蘇東坡之《赤壁賦》 、甚至張宗子之《湖心亭看雪》 、曹雪芹《紅樓夢》之境界,但是我們卻因為有了中國文學的敘事坐標,而對中國氣派追尋不已,便可以千山我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