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嘉鈺:敘事的動力——從范小青《桂香街》談起
1985年,范小青離開了工作三年的蘇州大學,調入江蘇省作家協會,成為一名專業作家。據不完全統計,這一年她在各種文學刊物上共發表短篇小說18篇,并于《芙蓉》發表第一篇中篇小說《生子當如》 。驚人的爆發力顯示著范小青創作上的抱負與耐心,“寫作剛起步的時候,心情特別著急,希望全身心地投入,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和精神的自由。” 這一年,工作上的安排似乎還為日后的寫作埋下了草蛇灰線,范小青先后掛職擔任居民委員會主任和滄浪區區長助理,這使得三十年后,被稱作“最美小巷總理”——許巧珍的名字一經出現她眼前,便“極大地鼓動了我內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調動了我寫作的積極性。” 簡單地說,這便是《桂香街》被寫就的直接動因。
籠統說來,這部帶著“平民生活的脾性與體溫”的小說,依然囿于范小青熟稔的敘事場域,“桂香街”帶著日常蘇州市井的溫糯,在故事的起點將歷史與人世的變遷攏于一派桂花香的氤氳之中,當讀者以為這會是一個香氣四溢甚至甜軟得不接地氣的故事時,范小青篤實伶俐的敘事一下子又將讀者拽入現實——社區居委會、小吃街、城管、家長里短、商業競爭……圍繞著最為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范小青將一幅民情百態圖為我們鋪展開來。
主人公林又紅與江重陽是昔日大學里“把戀人當成了敵人”的歡喜冤家,因為林又紅的“假戲真做”,將戀人“硬塞”給閨蜜俞曉,而導致了感情上對真愛長久的喪失。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因為專業相同,當數年后林又紅與江重陽因工作再重逢,這個名字依然會將她的心擊中,但狷傲如林,盡管內心狂風驟雨,理智還是勸服了她顧全現在的家庭,并將一顆赤誠的心撲在工作與事業上。而整部書圍繞的,確乎是一個外企的女高管如何“華麗轉身”為基層社區居委會主任,林又紅幾乎是不明就里地、被連哄帶騙地、極不情愿地成為了“蔣主任”,而當她一旦進入角色,便顯示出一個盡職盡責的社區居委會主任如何用善良、熱忱和責任心和前來“投訴”“找茬”的居民群眾打成了一片,并在江重陽的暗中調查與努力下,一舉揭開毒牛肉地下巨大的產業鏈。
范小青周翔而娓娓道來的講述使整本書被生活的一團熱氣所簇擁著,筆者在這里無意于探討故事與情節架構的曲折迂回,而想著意于作者是如何實現了整部書“一團熱氣”的觀感、如何將看似支離破碎的情節有效地組織與粘合,實現敘事動力的充沛。
敘事動力,簡單來說,就是有效推動一部小說生長的內在力量與邏輯。具有充足敘事動力的小說,從語言到情節,從敘述到敘事,都有一種力量將讀者輕易地鏈接進敘事場域。具體到《桂香街》,便是你突然會發現,如毛細血管一般遍布于中國大大小小城市的社區居委會、小吃街,近在你生活半徑之內的日常,原來可以被如此細密地捕捉并打撈。而作為一部長篇敘事小說,《桂香街》是如何將交錯纏繞的人情世事、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家長里短的雞毛蒜皮都裝載進撲面而來的市井氣息里?從敘述的角度看,“對話”是整部書的敘事動力之一。
在范小青密密匝匝的鋪陳中,“對話”對于撐起整個故事骨架、描繪人物性格,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桂香街》在幾乎剝離了抒情的講述里,用結結實實的對話將林又紅、江重陽、趙鏡子、俞曉、宋立明、小陳、浦見秋等一眾人物的性格、氣質、形象描繪得躍然紙上,隨意翻動書頁,每一頁最為顯眼的標點符號就是雙引號。人物間語言的交鋒最為直接和快速,它甚至繞過了作家和讀者的想象與建構,直接抵達人物彼此。由于“對話”的在場,作家本人敘事性言說的缺席便不構成一種損失,反而,作者的主動退出更加豐富了小說對“零度”情感的追求,于對話中豐盈人物,直接、迅速而準確。作家如何賦予每個人物最貼合的語言,如何以經濟的語言達成性格的塑造,如何導演好每一個“演員”的每一句“臺詞”,可以說,小說寫作中的對話描寫是最具難度的。在《桂香街》里,范小青書寫對話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社會里的各色人等都有著一套屬于自己的言說系統與方式,居委會主任、政府官員、城管、接頭小販、保姆、甚至90后的“小同事”,作者無一不尋找屬于該群體最為標志性的言說符號,沒有一雙密切地注視著生活的眼睛,沒有一雙向生活無數動聽與噪音保持著寬容的耳朵,是很難做到的。
“對話”的直接性為故事注入了敘事動力,除此之外,兩條相交錯纏繞故事線索也使《桂香街》具有充沛的敘事動力。一是林又紅如何一路“被成為”桂香街居委會主任,二是林又紅與江重陽這對昔日戀人如何在人生漫長的生活真相里“相忘于江湖”。
《桂香街》幾乎是由無數瑣碎但具有質感的細節鋪就的。作者將社區生活中粗糲的生活真相揉碎了砸開了曝于陽光下曬給我們看,她將家庭中那一本本難念的經講得真切而豐富,如一部連續劇,那些裹挾著生活中真切的煙火味的遭遇,也許會讓你從中看到你的街坊鄰居、你的親人朋友、甚至你自己。
在我看來,《桂香街》甚至還帶有一些“諷刺”意味,一種真誠的諷刺。范小青以不討巧甚至笨拙的方式講述了一個不博眼球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又包含著作者的某種“野心”,她幾乎要完成一個看似不可被完成的任務——如何對自我身份“將錯就錯”,如何別扭地走向自我的“反面”,如何同眾人一齊完成對自我身份的“誤解”。是寫作的耐心和穩持,讓范小青在邏輯鏈條上將藏于細節的故事圓一環一環地扣上。在故事的講述中,人物的設置至少被賦予兩種具有張力的性格或情節,譬如居委會的余老師、90后小陳、小姜,他們都走到過各自人生軌跡的岔路上。甚至對于主人公林又紅而言,年輕時一個任性而沖動的決定——將戀人賭氣似的推向閨蜜——似乎都隱約地導向了幾十年后各自人生的經歷與走向。
在一切的生活表面之下,作者似乎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敘事沖動,就是探討在大歷史大社會泥沙俱下的洪流里,作為個體的人,如何于潮流中安身立命,如何隨波逐流,如何放置一副皮囊與一顆心的位置。范小青的書寫,是在為最民間而日常的樸素生活作注釋,她扎扎實實地打撈生活中粗糲的部分,綿綿密密地鋪展開一派冒著熱氣的日常景象,帶著“豐滿而溫潤的‘元氣’”(謝有順語),而沒有一顆滿盈著善意的心的作家,是看不見這樣的題材,也無法使文本中使無處不在的善意,開花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