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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劉醒龍:自信如青銅重器

      來源:文藝報 | 劉醒龍  2016年12月05日09:03

       對于作家來說,要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有深刻的理解,更要有高度的文化自信。

      20世紀70年代,在湖北隨州出土的曾侯乙尊盤,被稱為國寶中的國寶,其制造工藝繁復到至今無法下結論的程度。世界上的青銅文化分為兩大流派,一種是中國的范鑄法,另一種是歐洲的失蠟法。兩種青銅文化在各自流傳的地域都有十分完整的考古證據鏈。曾侯乙尊盤出土后,有考古專家在沒有任何考古證據的情況下,想當然地認為如此青銅重器是由在中國大地上沒有蛛絲馬跡的失蠟法制造的,并為之雀躍,說中國的青銅文化中終于也有失蠟法了,那情形頗似暗示中國青銅文化中的范鑄法相較歐洲的失蠟法要稍遜一籌。如此的判斷,若是有意為之倒還可以理解,怕就怕是無意識的,遇事習慣性地去別人那里找答案,分明是中華文化的代表性器物,非要與歐美搭上淵源才踏實,這就像人的脊梁出了毛病,便永遠無法真正站立起來。

      我的長篇小說《蟠虺》寫了這段國內考古界的公案。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曾侯乙尊盤,并不代表后來者會自然而然地繼承一份青銅重器般的文化自信。傳承好歷史遺留下來的祖先創(chuàng)造的精神財富,無疑是每一代后來者的命定。這種命定所賦予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固然可以依靠,進而實現金雞獨立一樣光彩照人的文化自信,如果再加上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現實認知的力量,更能使人產生雙腳站在大地上,任何風暴都吹不倒的穩(wěn)如磐石的感受。正如燦爛的《詩經》需要用今天的新詩來發(fā)揚光大,巍峨高峰的《紅樓夢》需要用今天的小說來延續(xù)血統(tǒng),唐李杜、宋蘇軾,都需要后來者用自己的筆來實踐當年的文學實踐。

      文化自信不能僅僅仰仗往日的輝煌,文化自信與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有著深刻而強大的邏輯關系。21世紀的中國,在十幾億人民的勤奮努力下,出現數百年來罕有的巨變,民族復興的夢想距離真正實現已近在咫尺。現實生活中但凡對國家建設成就妄自菲薄的,其根源就在于習慣不愿承擔責任的浮華,將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傳言當作事物的真相,甚至誤以為發(fā)現了真理。

      寫完《蟠虺》后,我暫時放下自己手中的筆。先是在去年夏天,實實在在地深入地將南水北調工程走了一遍。最近一段時間在進行“萬里長江人文行走”,計劃從長江入海口一直行走到青藏高原上的三江源。深切感受到這些年來國家在各個方面出現的深刻變化,并且了解到這些變化的真實現狀與社會上的段子手們所編織的半真半假的準謊言的天壤之別。

      比如,南水北調通水之初,北京的自來水有一陣子普遍變得渾濁不堪,一時間滿世界都在議論,說丹江口的清水一路向北流淌時,沿途被嚴重污染了,國家花了3000億人民幣,弄成一個幾千里的污水溝。真實的情況是,北京地區(qū)長期使用的本地自來水呈弱酸性,并在自來水管網系統(tǒng)中形成弱酸性的水垢,而從湖北丹江口水庫向北抽取的水質呈弱堿性。這些呈弱堿性的南方優(yōu)質水進入到北京的自來水管網系統(tǒng)以后,由于酸堿化學反應,導致自來水管網系統(tǒng)中的酸性水垢慢慢溶解,變成濁水后,從各家各戶的水龍頭中流出來。大約一個星期,這種化學反應完畢,自來水管里就開始流淌著南方來的清泉了。又比如,近幾年每到枯水季節(jié),洞庭湖和鄱陽湖就會出現干涸,特別是鄱陽湖,有些地方的湖底變成了草原。輿論幾乎一邊倒地指責三峽工程,認為是三峽工程蓄水后長江中下游缺水所導致。實際情況剛好相反,中國的第一和第二大湖泊缺水的原因是兩座湖泊的上游來水減少。為了緩解這些問題,三峽水庫必須確保長江在枯水期的最小徑流量不得低于每秒4500立方米,而長江實際最小徑流量只有每秒3600立方米。不足部分依靠三峽水庫開閘放水進行調節(jié),以抬高長江中下游水位,減緩湖水下泄的速度。如果沒有三峽水庫從中調節(jié),這些湖泊會干涸得更厲害。

      這兩大工程還有許多科學的精美設計,而如此種種,是足以令人引以為自豪的。

      從這種意義上講,文學的認知態(tài)度與方式,不僅關系文學的生死,也關系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存廢。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社會的色彩有多么斑斕,文藝作品的色彩就應該有多么斑斕;社會的情境有多么豐富,文藝作品的情境就應該有多么豐富;社會的韻味有多么淳厚,文藝作品的韻味就應該有多么淳厚。”我們的確應該從現實生活深處去挖掘寫作的素材和靈感。前不久去湖北大悟縣一個被列入省委“精準扶貧”對象的貧困村,在隨行的作家們熱烈談論鄉(xiāng)愁的時候,一位貎似普通、與文學從不沾邊的長者語出驚人地突然說了一句,鄉(xiāng)愁的目的是為了鄉(xiāng)喜!這是最高明的電腦、最新款的手機中從未有過的文學語言,短短的10個字,足以成為文學一直在苦苦探尋的經典文本。

      今年7月上旬,在所謂“南海仲裁案”出籠前夕,我去南海走了一趟。那壯麗無比的祖宗海上,散布著無數美輪美奐的小島,除了錘煉每個人的家國情懷,還真正大浪淘沙地為自己再造一支更能書寫這個時代的筆。面對大時代,就像面對南海和南海上的小島,個人生活可以分割成十分人性化的具有鮮明個性的小時代,無數小時代所散發(fā)出來的風格各異的光鮮,又反過來為大時代增添奇異風光。大時代不會奪走小時代的生命力,小時代則要憑著大時代,讓自身更具活性。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yè),需要有偉大的文化精神,這是大時代的需要,也是小時代的終極歸宿。大時代的文學、小時代的作品,都是文化精神所不可缺少的。那種偉大到貫穿大時代、彌漫小時代的文學作品,需要我們關上電腦、收起手機,深入到生活的第一現場。即便是最聰明的段子手、最有學問的文本研究者,在生活現場面前,不是相形見絀,就是蒼白無力。要設身處地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耳朵去聆聽,用自己的雙手去撫摸,用自己的兩只腳去探索!惟有如此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才有可能實現文學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