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祺:當神話和信仰作為另一種闡釋——《人類世》之中的“人類事”
從地質學的角度而言,人類相對穩定的繁衍起始于一萬多年前最近的一個冰川期結束,既顯生宙新生代第四紀中的全新世,自2000年開始,許多科學家們認為我們處在地質史上一個新時期——“人類世”。正是在人類世之中,人類極劇影響著地球的生態環境,而以資源占有為的主導的競爭,在工業化后的今天,體現為人與人,人與自然錯綜復雜的關系。于是,“山高人為峰,水深欲為淵”,資源的掌控者、資本持有者、知識分子、堅守底線的人們之間構成的“人類事”,在趙德發的小說《人類世》中,以相對公允的思辨、情感的節制、極高的知識儲備、清晰的故事脈絡,呈現出當代中國的生態圖景和世界范圍的自然圖景,具備豐富的文化層次,也提供讀者和文學批評者多角度的反思空間。
一、神話英雄原型的異化闡釋
資源和資本的占有,對真實世界的影響,常常大于知識或道德理想的占有。在《人類世》中神話英雄所代表的抗爭力量,內在的自我超越性,被主人公孫參替換為為資源占有的理想,此時所呈現的現實邏輯,往往在于人倫和宇宙哲學觀念的缺失。主體性體現出的追求是最世俗的利益追求,而這樣的敘述,往往包裝在一個英雄主義的宏大敘事之下。革命性在一個扭曲的鏡像世界以華麗的形式包裝著資源占有的貪婪,并成為成為英雄主義的異化闡釋。
與此同時,在《人類世》中,每個“人類事”中的個體,都相應有著自身的困境,孫參填不了的“坑”,是對資源的攫取,也是自身難填的欲壑,更是無法摒除的道德指控、情感指控和個人神話之間的矛盾與痛苦;郭小蓮作為官二代,自始至終都是資源的占有者,有著自身混亂的私生活,但在婚姻中同樣是“被屈辱”的一方,有著無可言說的創傷和必須妥協的“婚姻利益共識”;而焦石,地質學教授,貧苦的出生,卻有著“人類學”意義上真正的學術理想,他以一只燒雞時刻提醒著自己“從哪來,要到哪去”,然而,理想主義者在當代更多是在與自己的基本欲望斗爭,“人欲、愛欲、性欲”,并成為一個孤獨被嘲笑的殉道者,也在最終來自所謂‘西方環保主義者’的肉體吸引下”,失去對自己堅守的可能,失去最后一線光輝;年青的一代,一群以美食為樂的小伙伴,閃爍著屬于他們的天真和朝氣,但在遭遇不同的現實時,困惑著理想和自身的處境,有的漸漸學會“自我保護”,有的遵從著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的邏輯,有的在試圖“供養愛情”中,顯現出結合了知識和資本渴望的“殺氣騰騰”。
當代成就個人英雄主義有著內在的矛盾性——個人能夠得到承認,構筑在身份之上。底層者則需要實現命運的改變,中產在既有原始資本的前提下,需要擴大和延伸自己的資本范圍。于是,神話原型中的英雄成為擺脫貧窮和制造財富的現代隱喻。然而通過正當手段能否實現這種自我實現,在過高的利益驅動中,可能性很小,個人神話的自我塑造,必須呈現為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資本積累。正如文中姐姐的死是個巨大的反諷,“不做垃圾人,要做人上人”,但是——或者說——于是,在去爭搶一個即將被銷毀的假冒護膚品的時候,消失在如海的垃圾堆里,然而孫參也許永遠無法看懂這個隱喻,他以此為恨,他的報仇雪恥是在非正義的挖坑采砂中積累第一桶金。當然我們看到,即使這樣的資本積累也可以包含著民族國家榮譽的幌子——正如成功后的如孫參還有著填海造陸,“再造中國海岸線”的目標,希望在海外打出五星紅旗,但也順理成章地說——“顯示我中國孫參集團的威風”。而力士參孫的神話原型,在世俗領域,成為一個惡毒的玩笑。
與此同時,神話英雄理想和資源占有的同構,企業文化對詩性理想的利用,成為當代大眾思潮的基本邏輯,而在此意義上,真正的詩性邏輯,一如《人類世》中田思萱和真真被瓦解的愛情,焦教授心心念念的“人類世”課題,因為沒有物質后盾和物質轉化的直接性,失去存在的空間和必要性,而在尋求“宏大敘事”的時代,這也是真正的詩性力量面對所向披靡的資本邏輯時的可悲之處。
二、“信仰”的代償作用
《人類世》中的宗教觀念,無論是孫參作為“企業理念”的十字架,還是普通百姓“刻經”——以用來規避親情間的“麻煩”。
于是,信仰本身成為一種可以用利益進行代償的符號。
由此,不可抗拒的人類世,以現代的個人主義神話塑造出看似高高在上的人類主體,但以資本為核心的人類神話,攻擊的對象是代表人倫和道德約束的信仰體系,而代表道德的人倫,在這里顯得如此世俗如此微不足道,資本積累的快感足以填滿本應反思的空間,造成個體行善的假象,孫參資助家鄉的村鎮建樓,“拯救”達那島的土著人,成為一種必要的姿態,而當淳樸的人被卷入這場“饋贈”時,也不再淳樸,沒有誰是正義的一方。而慈善更多成為一種平衡自我心態的機制或攫取更大利益的幌子,并沒有構成資本良性循環的一部分,
如果說底層的逆襲,基于生存本能和樹立自尊的競爭感,天生的資本占有者,因為在父輩的資本積累中已獲得巨大的利益快感,則以不斷擴大資本占有為理所應當,而裹挾在歷史潮流中的人,在道德感和自我認知中糾結痛苦,構成了這個“人類世”,一瞬間,真實信仰在部分人的邏輯中呈現為個體自我審判的角色,但現實之路依然會在僥幸之中繼續。畢竟,書生意氣,無法揮斥方遒,但資本和權利可以。然而,我們看到,每一重資本界的“英雄主義”,伴隨著對資源的攫取,都會種下惡果。如果說自然的報復被視為理所當然,并不能讓人醍醐灌頂,活生生的生命所承擔的情感痛苦,才能讓個人有所警醒,然而這樣的醒悟,總是在無可挽回之時。而當人類活在僥幸中時,信仰不足以構成整飭的力量,懲戒或許才可以。而當宗教成為被利用的符號,人們利用信仰時,信仰無法直接懲戒人們,但現實的懲戒,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了宗教的原始理念和庇護意義。
與此同時,權利的集中,可以產生經濟效益,但是不是必然帶來惡果,一個來自幾乎被淹沒的島嶼的女孩和她的信仰,提醒著悲劇的必然。于是,鏡頭拉遠,我們看到人類在這人類世的勾心斗角,并無高尚卑賤可分,而地球上布滿創口,硝煙四起,霧霾遮住了所有人感受來自宇宙的光芒,幾乎沒有人能逃避。
三、人文的歷史和自然的歷史
正如開篇所提,《人類世》文本的邏輯起點在于一個自然史的論述,不同于人文意義上塑造的人類歷史——人文歷史有時并不能幫助人們自省,其包含人的欲望,充滿了矛盾,有極強的流動性和可闡釋空間——卻也很容易被解構,在這里,不可靠的歷史無法幫助人們建構信仰。因此可以說,中國改革開放直到今天,資本的積累于歷史的資源掛鉤,也與機遇掛鉤,然而一往無前的歷史敘述本身無法告訴我們——人在這世界真正扮演的角色。與此同時,“人類世”這個概念告訴我們,自然地理所代表的宇宙觀可以,宇宙所呈現的空間,不僅僅是三維的,同樣是自然的。自然哲學比人類利己主義的自我要更有說服力,也更貼近完整的人性。
于是,當一個宇宙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四十七億年的地球,和剛剛新生的人類,我們隨時體會著這浩渺世界和當下無比具體的現實。在宇宙觀中,正義和因果相報,擁有不容置疑的正義和浩然。當人類站在一個宇宙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時,一切利益紛爭和自我的矛盾并不那么重要——在宏觀和微觀的強烈對比中,個體的欲望無法呈現出控制力量。因為我們能看到過去與現實同時存在的第四維空間,甚至可以看到在過去的節點上有著其他多種可能性的第五維空間……在這種視域之下,讀者能夠看到人類欲望選擇的盲目、可悲、得不償失,看到環境的被戕害,以及,對人類世的反思。
《人類世》,在近乎科幻小說必要的宇宙時空觀視域下,呈現出生動的當代現實。可以說,在現實的復雜生態內反映一個時代的波瀾壯闊,又在宇宙觀的遙遠視域內進行理智而充滿關懷的遠觀,作者在此呈現出值得稱道的駕馭能力。尤其與部分試圖隱喻現實的科幻小說不同——以科幻的絕對邏輯去影射現實,在相對較小的篇幅內,難免以偏概全,細節不夠又理念先行。看似每個階層的主體有著自身矛盾,其實缺乏思辨的人物設置,容易忽視現實的復雜性和人性的豐富層面,更缺乏文學基本的人文關照,類似于絕對的階級劃分能帶來革命的動力,也能引發人與人的絕對仇視。缺失理性的公眾在此類作品煽風點火的導向下仿佛找到宣泄當下困境的借口,伴隨而來的,是對所謂頂層階級的表面反諷和內心的無限渴望,并相應產生暴力情緒。這樣的惡果,在中國現代歷史進程中已呈現過慘痛的教訓。當然,這和作者個人的格局和對世界的理解有著很大關系,但文化批評和文學創作上的導向則承擔著反思和調整的意義,不能完全認同于歐洲世界在意識形態影響下的評獎標準。
畢竟,相對完整和有價值的作品,對人物的呈現并不回避現實中存在的道德缺失和人性所處的困境,但由于邏輯的完整和不曾失落的古典情懷,以及樸素的道德理想、生動的語言和知識面的寬闊,每一個具體的人物都呈現出有血有肉的觸感——個體在平衡自我內心時的取舍,往往不由自主地選擇著利益,而這一定程度上,基于一個蹣跚走過屈辱年代的人,慢慢在歷史中站起來時,如此懼怕沒有一個符號使自己和別人相信自身的不可替代,一個一個爭搶著屬于自己的領地。而對一個經歷改革開放,人們還在慣性或是剛剛覺醒中構筑自己的符號和身份的國家來說,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在僥幸之內,沒有普世的標準。但文學本身能夠提供——不同于異化的英雄主義,也在被利用的信仰之外——對個體和時代的呈現、理解和解釋。正因如此,我們所看到的優秀文學作品,能夠呈現的是一個個活在這“人類世”中的人,而非媒體報道或法律卷宗一樣被語言模糊和概括化的抽象線條。
也只有更為豐富的文本,才能呈現出詩性力量的原貌。在這一點上,《人類世》是作者給予我們難能可貴的禮物。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