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瑤:是誰在“遁天倍情”?——《人類世》讀記
《人類世》的寫作緣由,據作者趙德發來說,是源于重讀《圣經》時的一個念頭,也源于一個夢,在夢里“一個個地質年代,深邃、凝重、悠遠、蒼茫;地質學家在斷層剖面砸下的金釘子,一顆一顆熠熠閃亮。寒武紀里的三葉蟲熙熙攘攘;侏羅紀里的恐龍吼聲震天;中新世里的古猿張牙舞爪;全新世里的人類昂首挺立……我作為人類的一員正在全新世里豪情滿懷地行走,歷史的塵埃突然從天而降,欲將我就地掩埋,制作為化石標本……” 作家有感于一些房地產商的填海造陸行為,以地質歷史學作為切入點,見微知著而遠觀到整個地質年代,從而寫就了長篇小說《人類世》。
“人類世”這個名詞是由諾貝爾獎獲得者保羅·克魯岑于21世紀初提出,他指出根據冰芯記錄,在人類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二百多年來,人類對全球環境的改變已經到了清晰可見的程度。因此從地質這個理論已經在學界和民間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并且絕大多數學者對此都持贊同意見。趙德發認為“人類世”理論,不止于地質學范疇,在哲學、人類學、社會學、宗教學、政治學、經濟學等領域,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小說《人類世》則以參孫集團總裁孫參炸山填海的商業行為為主線,以地質學教授焦石對于人類世的研究為副線,集中表達作者對于環境惡化和人心不古的憂思,形神畢肖地勾勒出在“人類世”這個新紀元的眾生像。
移山填海,遁天之刑
自古以來,能夠擁有強大的力量一直是人類的夢寐以求,對力量的崇拜甚至可以成為一種美學追求,在西方有希臘神話中完成十二項不可能的任務的海格力斯和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琪羅所雕刻的大衛,在中國有能拉六鈞弓的壯士顏高和除掉猛虎蛟龍的周處。在生產力不甚發達的古代社會,人們在神話中虛構移山填海的神跡,渴望出現威力強大的勇士,是以希冀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能生存下來。但自工業革命始,“技術爆炸”讓人類從瑟縮于大自然的發威到擁有可以扼住自然咽喉的力量,人類對萬物的開發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正如《人類世》中所描寫的一樣:“巖石圈里貯存的煤炭、石油、天然氣,是由無數動植物的身體與精氣神轉化而成。多少‘紀’、多少‘世’的積累,卻要在‘人類世’里消耗殆盡。”
所以在《人類世》中我們可以看到,讓孫參的父親摔下山崖、失去生命的老姆山,最終被孫參炸毀。孫參父親是為了給孫參母親王蘭葉捕獵下奶的獾而死去,人類堅韌的傳承后代的精神讓我們這個物種得以維系,但孫參卻因為環境的污染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正如圖書出版的推薦語所說:“……擁有了汽車和豪宅,卻失去生命必需的空氣、食物和水!擁有性愛自由,卻失去健康、一往無前的精子!擁有飛船和核武,卻向上帝和諸神祈求憐憫和愛……”人類自身的發展卻讓自己失去了延續后代的機會,這樣的情節設定不得不說是對于自以為無所不能的人類的反諷。
也許是要書寫力量的雙刃劍效應,作者將小說的主人公命名為孫參,這也是一個自比為《圣經》中大力士參孫的商界人士。孫參是一個現代吳蓀甫的形象,但新世紀的吳蓀甫面臨的不僅僅是勞資關系的糾紛和國外產品的沖擊,還面臨著人類發展和自然環境保護的矛盾,而孫參與另一位商人郭曉蓮之間的攀比坑害又顯示著現代人信仰的崩塌和情感的異化。從一個拾垃圾的窮孩子奮斗成公司總裁,孫參的事跡可以說非常的勵志。但他的創業經歷也如同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過程的一樣,是“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從開辦砼廠開挖大坑,間接傷害了榆樹坑這個村莊里的很多人命,到炸毀有地質價值的老姆山,填海造陸建造彩虹廣場,都伴隨著暴力與血腥。參孫集團的發展“三級跳”中有中國很多企業的影子,在早期開發中國廉價優質的自然資源,而后進軍房地產企業,進行中國的“圈地運動”,從而賺得盆滿缽滿。誠然,財富不是原罪,但處于弱勢地位的普通百姓在面對資本力量的傷害的時候,卻是文中的購房者所說的“我們只是一粒石屑,眼看著要一錢不值”這樣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恩格斯說:“由于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所以它的全部發展是在經常的矛盾中進行的。生產的每一進步,同時也就是對被壓迫階級即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的一個退步……” 孔飛力也在《叫魂》中寫到:“從一個十八世紀中國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來看。商業的發展大概并不意味著他可以致富和他的生活會變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著在一個充滿競爭并十分擁擠的社會中,他的生活空間更小了。” 近年來,底層寫作已經成為文學界的一種潮流。這也顯示著失語的底層在一片繁花著錦的表面下是如何困難的一種存在。在小說中,雖然海晏市經濟發展迅猛,孫家疃的人們卻依舊過著撿垃圾的生活,關亞靜的父親依舊討不到工資,農家樂的老板也因為浴場被毀而難以為繼,普通市民依舊對著“死去的”石象和中斷開發的彩虹廣場無能為力。我們的生活沒有達到發展國家的水平,反而提前因為污染付出了代價。
不同于之前大部分生態文學所注意的動物保護與野地書寫,《人類世》的生態關懷是宏闊的,鄉村、城市的空氣質量、食品安全等常見討論外,它還別具一種世界意識甚至是宇宙意識,體現出一種深遠的關于未來人類命運的憂思——當未來的人面對我們的遺跡時,究竟是“贊嘆與心儀”,還是會“惋惜與默哀”呢?
在《莊子·養生主》里有這樣一句話:“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莊子認為過于放縱自己的感情會受到上天的刑罰,而在人類世里,人類過于放縱自己的欲望所帶來的災禍也將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時刻懸在我們的頭頂。
立虹為記,力士參孫
趙德發被認為是兼具現實關懷、歷史胸懷和宗教情懷的作家,自從《雙手合十》、《乾道坤道》的相繼出版,趙德發開始了從鄉土寫作到宗教寫作的轉型之路,有人認為《君子夢》與上述兩部小說共同構成了中國儒、道、釋的現代文化景觀。在《人類世》里有三教寺,木魚法師、冀成鶴道長和教師田明德在寺中弘法傳道、匡扶人心,守護著日漸式微的傳統文化,三教融合構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這一點也讓人想到上世紀四十年代無名氏在作品中提出的理念,“此生的夙愿是調和儒道釋三教,建立一個新信仰” 。
在中國影響力比較大的基督教在小說中也有展現,與中國傳統的三教恰好構成一個互相印證、互相參照的宗教存在,最突出的代表是主人公孫參。孫參在胸前掛著十字架,后來還經常去教堂做見證,進而向周圍的人大肆宣揚自己蒙受了上帝的恩寵。但他和宗教的邂逅是偶然的,并沒有任何受洗的儀式和頓悟的狀態,也沒有宗教的懺悔和救贖意味,而是把上帝作為工具,為自己的企業文化涂脂抹粉。成功神學這個教派并不是作者的臆造,而是在上世紀50年代在美國興起的一種言論,他們認為圣經是上帝和人類之間的合同:如果人類信仰上帝,上帝將承諾保障他們的安全和富有。但一些人也對此提出了批判,認為成功神學違背了基督教的教義,并且導致了個人崇拜和對教徒生活的控制。孫參對于宗教的理解,只存在于他讓員工們經常默念的《圣經·舊約·申命紀》中的一句話“你要紀念耶和華你的神,因為得貨財的力量是他給你的,為要堅定他向你列祖起誓所立的約,像今日一樣。”他一直執迷不悟,直到真真離別贈言,田思萱替他填埋大坑,而他從獄中出來,才算慢慢悔悟自己的罪惡,慢慢填平欲望的溝壑,試圖真正從內心去贖回自己的罪。張艷梅在評論中分析,孫參的宗教經歷“構成了一個不信、非信與信的宗教敘事圓環”。 離開宗教的束縛原是邁向理性的第一步,但是在現代社會,信仰的缺失,使得一部分人心中沒有了敬畏之心,就如同柳秀婷的父親所說:“文化大革命什么都不好,就是破‘四舊’破得好,叫人不信神鬼,沒有怕頭。”所以劉秀婷的父親和弟弟才不顧勸阻,做出活割驢肉的殘忍舉動。
馬克斯·韋伯在《資本主義與新教倫理》試圖論證經由宗教改革的新教是使西方資本主義得到率先發展的重要動因,艱苦勞動和積極進取的精神都有賴于新教的發展。他還尤為推崇理性的力量,認為理性是西方科學得到完善發展的重要基礎。但是由于理性的膨脹,人們沒有了敬畏之心,使得人類的舉動越發無所顧忌。而在《人類世》中宗教已經不再是主體,而是一種客體。雖有虔誠的信徒真真、劉秀婷,但是欺世盜名之徒孫參等人仍是刺眼的存在。《人類世》這部小說用可信的事實告訴我們,沒有約束的理性和假宗教之名的迷魅將會把人類帶入深淵。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小說中的三個主要女性角色可以說是文中一抹亮色,田思萱執著剛烈、真真純真可愛、關亞靜知性善良。田思萱對于孫參的愛情并不像其他追求孫參的女孩一樣,不是如同孫參所說“女人對婚姻的謀取,是為了利益的追求”,而是追求“心相印兮人相守,生同衾兮死同穴”的這樣一種狀態,她斷然拒絕孫參同時娶她和真真的要求,卻決定填滿榆樹攤的大坑,為孫參消業。真真懷著“做千萬人的母”的愿望,離開她的將要被淹沒的海島,跟隨孫參來到中國,但她卻在現代都市中格格不入、無所適從,不適應污染的空氣而過敏、不理解為什么母親不用母乳喂養孩子,不理解孫參為什么對著電腦晚睡,因為受不了孫參的虛偽和欺騙,她選擇了離開并點化了孫參的罪孽。真真作為一個真正信奉基督教的“他者”形象,看穿了孫參和城市所罹患的疾病。關亞靜是小說中的關鍵線索人物,我們經由關亞靜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富有社會責任心的教授焦石,也通過關亞靜的兼職經歷,勾連出了郭公社、郭曉蓮的丑惡行徑和褚倩在物欲中的迷失。真情和貪欲恰如冰火的兩極,顯示出作者的愛憎。
焦石與田明徳兩位知識分子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田明德雖身為靈魂的工程師——教師,在三教寺中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人物,但是他在面對權力的威脅和金錢的誘惑時仍然迅速地彎下了身軀。他覺得孔子的地位在三教寺中不應該叨陪末座,就接受了郭小蓮的“創意”——以三圣座像下面安裝電動輪子,讓三教領袖“輪流坐莊”。傳統文化在商業大潮的沖擊下越發顯得左支右絀。焦石教授諧音礁石,被學生戲稱為焦大。魯迅曾經說過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 ,作家在訪談中也曾經說過“我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寄托著我的理想與思考。” 焦石教授是作家著力刻畫的人物,從帶學生考察老姆山,阻止炸山填海,到被迫停課,積極宣傳人類世,奔走于崇山峻嶺,研究岱崮地貌,極力倡導環保,堪稱憂思深遠。作家與焦石教授同齡,都已年過花甲,作家對于人類世的夢也借焦石的口中說出,而焦石教授在金釘子研究受挫之后的思考與頓悟,又轉向對人類世的研究與推廣,其實也正是作家自己渴望繼續有一分光、發一份熱的理想映照。《人類世》同趙德發之前的《君子夢》、《乾道坤道》和《雙手合十》的人物塑造模式有相似之處,即都有這樣一個心懷理想的人物,卻都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焦石教授也走入和作者曾經塑造的許正芝、許景行、慧昱、石高靜并行的理想主義人物畫廊。
滄海桑田,造作之相
作者自己稱這篇小說是“歷史地質學的視角,反映的生活更加宏闊,思考也更趨于終極” 。小說中的關亞靜在隨老師同學考察岱崮地貌的時候流下了眼淚,焦石教授對此種行為的評論是:“突然明白自己站在怎樣的一個時空節點上,無法表達心情,只能大哭一場。”書中的很多人物都關注于眼前的蠅頭微利,而焦石、關亞靜和穆麗兒卻在關注整個人類的生態。同樣的對比還作品從海晏這個小城開始寫起,將筆力觸及到老姆山、孫家疃、三峽,遠至美國、非洲,網羅形形色色的人物,形成了一種扭繩式的結構,場景不可不謂宏闊。
趙德發的前期小說是以書寫鄉間人物而著稱的,他也一直在作品中思考著農民的心靈歸依問題。張煒在作品研討會上稱這部小說是“自覺突破鄉土小說的一種努力”,但是城市的背后是廣大的鄉村,鄉村也面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時期的種種窘境。趙德發自己說,他著力“刻畫土地的道德倫理 ”。孫家疃是被城市所破壞的凋敝村莊的縮影,這里的人“吃城市的屎”,靠撿垃圾為生,土地已經對他們沒有了吸引力。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失去了淳樸,只有哄搶和爭斗,甚至變得更加貪婪。在文中有一個很讓人深思的細節,孫參富裕之后給孫家疃的村民貼補修筑新房、興建道路,但村民卻認為孫參沒有出修房子的所有費用而對孫參頗有微詞,而當孫參把洋垃圾堆到孫家疃之后,村民反而紛紛贊揚孫參。原本依附于土地上的農民卻如此輕易地拋棄了土地,這可以說是一種異化。
在現實主義的雙線敘事中,也時有富有靈性的閑筆。鏨磨的行當以及鏨磨人孫巧錘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可以說是一種風情敘事;校園里的師生和同學之間溫馨的情誼,也提供了當代校園敘事的一個書寫;關亞靜和蔣發達的“如同撳動了心中的開關一般”、“胃突然一動”的小兒女愛情,常常使人會心一笑,沖淡一些主題的沉重。而焦石教授的講課內容的嵌入,阿姆斯特朗的推特內容和田思萱《沙粒的訴說》的QQ空間日志文本都有著網絡時代的特色,也豐富了文本表現形式的多樣性。
《人類世》是一部具有世界性眼光的作品,是作家對于國際環境議題的獨特回應,也具有著在地性的社會學意義。小說以孫參強撐著身體,等待著從美國回來的兒子阿姆斯特朗為結束,他的意念幻化成蝴蝶在一片光明中奔向兒子。也許人類世還能有序地延續下去,無論是地球還是遙遠的火星,人類的生存還有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