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個敢于不斷創新、挑戰自我的作家是值得期待的，如果他再善于拓展文學的疆域，不斷展示出駕馭不同題材的強大創作力，那就更加值得尊重。趙德發就是這樣的作家。

熟悉當代文學的讀者都知道，趙德發最初是以寫農村題材的小說而享譽文壇的。就在人們快要將他歸入新時期的鄉土作家行列當中時，他突然“轉型”，連續寫出了宗教“三部曲”，即《君子夢》《雙手合十》《乾道與坤道》。這已然給了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因為在中國的作家中，善于調用宗教的文化資源來進行小說創作的人少之又少。更讓人感到驚艷的是，他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人類世》又把關注視角轉移到了地質學和人類學之上。

與他以前的小說相比，這部長篇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其原因不僅僅在于它的視角之宏大，思考之深邃，更在于這部作品在優良的文學審美之外，還有極高的文化附加值。作者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調用了地質學、人類學、基督教、佛教、道教、儒家思想、商業運作等極其豐富的文化資源，在“人類世”這一世界觀的燭照下，深刻反思了欲壑難填的商業開發給自然環境與世道人心所造成的巨大破壞。

“人類世”是一個地質學上的概念，指的是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對大自然改造和干預能力空前提高。鑒于此，一些地質學家提出，應該在我們所熟知的“新生代第四紀全新世”這個地質年代之外，再命名一個“人類世”，以概括18世紀以來人類活動給地球造成的巨大影響－－標志便是核武器的發明、新材料的使用（如塑料）和地下資源的開采等。

用小說來詮釋一種理論概念，在文學創作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因為弄不好就會陷入到“主題先行”的窠臼之中。不過，趙德發先生的《人類世》處理得非常好，小說中雖然有大學教授焦石對地質知識的“科普”，尤其是對“人類世”的闡釋，但總體而言，作者還是通過描繪兩組互相交錯的人物命運來描寫復雜的人性，同時表達對人類的憂思與悲憫。

小說以商人孫參用挖山填海的方式修建彩虹廣場為主線展開敘事。孫參本來是一個窮小子，小時候跟著媽媽和姐姐一塊撿過垃圾，后來讀書，出國留學，在美國接觸到成功神學，然后回國經商。孫參以圣經中的大力士參孫自喻，上來就使用商業蠻力，要“立虹為記”，要改寫中國的海岸線，其攜資本巨力的蠻霸性格一覽無余。

孫參修建彩虹廣場要炸掉老姆山，可是，三教寺的居士柳秀婷要在老姆山上分別刻佛教的《金剛經》、道教的《太上感應篇》和儒家的《論語》。地質學教授焦石也在老姆山上發現了新的地址年代分層的剖面，要釘一顆“金釘子”。一方要炸掉老姆山，一方要保護老姆山，雙方之間的沖突就此發生。老姆山最終還是被炸掉了，人類在改變地質地貌方面又一次展示出了巨大的威力。不過，孫參的彩虹廣場也沒有修成。他的商業投機行為失敗了，他本人也身心俱疲，最后在見到親生兒子的一剎那死在了機場。

商業活動之外，小說還用相當大的篇幅描寫了孫參與田思萱、穆麗兒、真真等幾個女性的情感糾葛。孫參在美國留學期間，與房東的女兒穆麗兒發生過一夜情，回國后想娶女秘書田思萱。就在去達那島度假之際，他還勾引了島上酋長的女兒真真，并將其帶回。可是最后，不但這些女人全部棄他而去，而且他的身體也垮掉了：精子質量不合格，無法生孩子。孫參這個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今天不少“成功人士”的精神寫照：他們有欲望，但不懂節制；他們有財富，但沒有信仰。他們經商，靠的是投機；他們談感情，實則是縱欲。他們陷在貪欲的泥潭之中，對自然資源和世道人心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害人害己。

除了成功地塑造了一批人物形象外，《人類世》中的幾處隱喻也可圈可點。田思萱像填海的精衛一樣，日復一日地填孫參挖下的一個大深坑。木魚法師圓寂之前，交給報社記者手繪的三十年來的城市天際線——從這個天際線上可以看出城市在一年年地“長高”。在我看來，難以填滿的深坑和持續升高的天際線，均是人類貪婪欲望的象征。若人類的欲望不能得到恰當的節制，那么人類的末世也會為期不遠。

最好的隱喻當然是“金釘子”。1869年5月10日，美國首條橫穿美洲大陸的鐵路釘下了最后一顆釘子，這顆釘子是用18k金制成，宣告了這條鐵路的勝利竣工。因為這條鐵路在在美國歷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于是，美國政府于1965年7月30日建立了“金釘子國家歷史遺址”。后來，地質學家覺得年代地層剖面的劃分與美國鐵路修建史上的“金釘子”有異曲同工之處，于是“金釘子”就為地質學家所借用。在《人類世》這部小說中，地質學教授焦石就想在老姆山上釘上一個顆“金釘子”，可惜，這顆“金釘子”因孫參“炸山填海”而沒有遭到破壞；孫參與房東女兒穆麗兒發生一夜情時，穆麗兒戲稱孫參的陽具為“金釘子”，這顆“金釘子”也徒有其表，最后連合格的精子都提供不了；孫參要修彩虹廣場，“立虹為記”，這個野心勃勃的商業項目在孫參看來也算一顆“金釘子”。當然這顆“金釘子”也失敗了。

那么，到底有沒有成功的“金釘子”呢？我看還是有的，那就是這部小說本身——趙德發的《人類世》堪稱他文學創作上的“金釘子”——因為這確實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