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試讀三
《人類世選章》第9節:達那島
那天早晨孫參醒來,打開舷窗的遮光板一看,機翼下的美景讓他目瞪口呆。
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波平如鏡。太陽初升,金光直射海底。孫參從沒想到,南太平洋的水竟然如此清澈,讓他在萬米高空能夠看得見水下的地貌,山谷、平地,一覽無余。其中,輪船在淺海淤泥上劃出的一道道痕跡,長長短短,縱橫交錯,讓人浮想聯翩。水中還有一片一片的幽黑,大概是海洋植物組成的“森林”。孫參忽然閃出一念:要是和姐姐到這樣的海水里暢游一回,該多么美妙!
海島出現了。這一個,高高尖尖;那一個,平平坦坦。孫參知道,這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一類是火山島,來自地下巖漿的噴涌;一類是珊瑚島,來自珊瑚尸骸的堆積。最好看的是珊瑚海:一圈珊瑚礁上長滿綠樹,中間蓄起一大片顏色為孔雀藍的海水,二者之間鑲嵌著一道銀白色的沙灘,真叫一個美輪美奐。
聽見旁邊的康磊還在打著呼嚕,孫參拍醒他說:“快看外面!”康磊睜開眼,抻長脖子向窗外看看,趕緊抄起放在腳邊的相機,到后面找個鄰窗的空位拍照去了。這個1981年出生的小伙子,是參孫集團公關部副部長,對他忠心耿耿。康磊學過散打,經常擔任孫參的保鏢。
一個更大的海島出現了。它大得讓人看到了地平線。正向那里飛著,地平線突然升到了天上,海島側立起來像一堵巨型壁畫……是飛機側身拐彎,準備降落了。
這是斐濟共和國維提島的楠迪機場。中國沒有直達達那島的航班,他倆只好從青島出發,經首爾再轉到這里。走下飛機,濕漉漉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坐擺渡車進入候機廳,二人到一個咖啡屋坐下,打算在此消磨兩個小時的候機時間。一個頭戴花環的黑胖女孩剛把咖啡端上來,孫參就接到了竇崢的電話,說老姆山爆破成功,完全達到了預期效果。孫參說,好,你注意善后,尤其是要注意孫家疃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母親打來電話,說孫家疃的好多房屋震毀了。孫參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有人負責處理,你不用擔心。母親說,她在村里挨罵,孫參就讓她到城里住幾天。接著,孫參打電話給田思萱,讓她去接老太太。
打完電話,康磊向他晃大拇指道:“董事長真是料事如神。你估計爆破會影響孫家疃,果然如此。如果不是出來考察,肯定要直接面對村里的老百姓,那樣會很被動。”孫參眼神里蕩漾著自負,說:“商場如戰場,智慧上見短長。如果智慧過人,刀尖上也可以跳舞。”康磊拍手道:“對,這就叫指揮倜儻,從容瀟灑。”
過一會兒,孫參與康磊乘坐一架只有兩排座的小飛機,去了離斐濟約900公里的那個島國的首都。找酒店住下,竇崢來電話說,孫家疃幾百口子在老姆山后聚集了兩個多小時,經他傳達董事長關于保證全額賠償的意見,經他耐心細致的勸慰,現在村民已經解散回村。孫參說:好,你功勞大大的。
二人在此睡過一夜,次日上午,孫參與康磊去了當地的一家銀行。孫參掏出銀聯卡,用20萬人民幣兌換該國貨幣。一個年輕女職員接過卡,在電腦上操作完畢,搬出了幾十捆鈔票。康磊看看票面說:“這上面是什么圖案?像什么動物的獠牙。”孫參說:“我在網上看過資料,是豬牙。達那島上的原始部落,過去就用豬牙貿易。他們自食其力,自食自足,很少發生實物貿易,一個家庭,一年有20個豬牙足夠。現在變了,用貨幣了,但是也用得很少。咱們帶去這些豬牙幣,說不定會在島上引發通貨膨脹。”二人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將這些錢分別裝進兩個拉桿箱。
康磊說:“忘了帶上一面五星紅旗,到達那島上發錢的時候豎起來。”
孫參說:“不要太高調。萬一讓當地記者報道出去,傳到國內,把我塑造成慈善家,誰都想到我兜里掏錢,我能吃得消?我只是來體驗一下,當年的船貨崇拜,現在還存在不存在。”
回酒店退了房,二人拉著箱子去了酒店樓頂的天臺。沒等多久,在國內就預訂好的直升飛機落了下來,駕駛員是個黑黝黝的男子。他關掉引擎,走出機艙自我介紹,說他叫辛格。孫參一看便知他是印度移民,跟他開玩笑:“先生是辛格總理?”那男子作勢道:“對,剛和這個國家的總統結束會談,我陪中國先生一起訪問達那島吧!”二人哈哈大笑。
飛機升空,辛格不再和兩位中國人說話,全神貫注操作機器。孫參與康磊想看看下面景色,遺憾的是,太平洋上云蒸霞蔚,飛機不是在云層之中,就是在云層之上。
恍惚間,孫參從云層中看到,一位白人老頭正向他做鬼臉。那個鬼臉,用移位的五官與變形的皺紋組成,表達著他在達那島獵艷的得意。
這個鬼臉,已經在孫參的記憶中晃動了十三年。那個周末,房東伊頓太太又帶他去洛杉磯市中心的一家教堂做禮拜,他像前幾次那樣,一聽牧師講道就昏昏欲睡。趁伊頓太太沒注意,他悄悄走出教堂,在外面的小廣場上逛蕩。他喜歡看街上的人,喜歡看他們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身體表征。他想,在美國這個第二大城市,一個充分全球化的城市,要找齊全世界的人種很容易辦到。
他在廣場上看得眼花繚亂,忽然發現了站在廣場中央的一位老人。他頭頂稀疏的白發,身穿掛滿勛章的美軍軍服,手扶一個大牌子,上面用英文寫著“支持”、“索賠”兩個大大的單詞。再看上面的小字,原來是支持菲律賓“巴丹死亡之旅”中活下來的美國戰俘向日本政府索賠。不知為何,游人對他并沒有給予多少關注,往他的牌子看上一眼就走。孫參不清楚菲律賓“巴丹死亡之旅”是怎么回事,就和老人交談起來。原來,他叫珀西,是一位二戰老兵。珀西說,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和一些中學同學參軍去了亞洲和太平洋戰場,有兩位同學去了菲律賓。1942年菲律賓陷落后,有7萬名美國和菲律賓士兵落入日本人手里,他們被強迫冒著熱帶的高溫,在沒有食物、沒有飲用水的情況下行軍65英里,上萬人死在途中,這就是臭名昭著的“巴丹死亡之旅”。珀西的兩個同學,一個死在了那里,另一個活了下來,不過早已殘廢,靠輪椅生活了五十多年。如今,美國老兵組織“被拘留者權利中心”把日本政府告上法庭,提出索賠,他作為二戰老兵,義不容辭地表示支持。他說:“我的兩個同學多么棒呀,踢球踢得都比我好!可是,一個死了,一個廢了。難道日本人不該給他們賠償嗎?”
孫參鄭重地點點頭:“對,應該賠償,我支持你!”
珀西聽他這樣說,猛地將他抱住,在他的左腮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孫參不習慣男人之間的擁抱,更何況珀西的胡須像刺猬的針毛一樣堅硬。他掙脫后用手擦著腮幫子問道:“珀西先生,你的同學在菲律賓被俘的時候,你正在哪里?”
珀西擰著大鼻子笑了:“我?我在達那島當天使。”
孫參瞪大眼睛,表示驚奇。
“你非常想聽是嗎?咱們去咖啡館吧。”他把孫參領到羅迪歐大道的一家咖啡館,向他講了當年在達那島的傳奇經歷。
珀西說,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之后,他作為美國海軍創建營的士兵,被派到南太平洋的達那島修建臨時基地。那個島不大,只有300多平方公里。幾百名美國軍人乘坐艦艇上島,還運去了軍用物資和修建機場的材料,這引起當地土著的驚異。他們躲在樹林里窺視,手里還拿了一些木棒、石塊等武器。后來見這些人并不傷害他們,便走出樹林,近前圍觀。那些土著,膚色棕黑,基本上不穿衣服。女人的上身全部裸露,只在腰間系著草裙。男人們什么也不穿,身上只有一個“陰莖鞘”:用草葉或別的一些材料將陰莖包成一個長筒,翹在小腹前像勃起的樣子,用草繩固定在腰上。為了消除土著人的猜忌與敵意,美國軍人將一些餅干、糖果、肉罐頭之類分給他們,土著人享用著這些東西,看他們的眼神里充滿崇拜之意。飛機場修成后,這里時常落下飛機,從飛機上卸下一些軍用物資,更讓土著人極度震驚。
珀西說,他在達那島住了一年半的時間。美國在中途島戰役取得勝利之后,戰線漸漸西移,他所在的修建營又去其它海島建起機場。1944年7月塞班島戰役結束,他和戰友們去了提尼安島。他們整修提尼安島的機場,讓美國飛機從這里起飛去日本本土轟炸。第二年的8月6日,美國的兩顆原子彈“小男孩”與“小胖子”,也是在這里裝上飛機投向廣島和長崎的。
戰后回到美國,他聽說在南太平洋的一些島嶼,曾經駐扎美國軍隊的地方,興起了一種新的宗教:船貨崇拜。在土著人的眼里,美國人是天使,是上帝派來的,那些船舶、飛機之類,都是上帝和天使的用品。土著居民夜夜圍著篝火跳舞,祈禱堆積如山的貨物還能像以前那樣從天而降。有些人,將“USA”三個字母紋在自己的皮膚上。更進一步,他們用木頭做成飛機模型,當作圖騰膜拜,仿造了美軍軍服,用木頭做成槍的模樣,讓居民模仿軍隊編制,每天早上去美軍留下的機場上出操,升美國國旗。這種行為,持續了好多年,直到1957年,達那島還舉行了一次隆重的祈禱儀式。
“真是不可思議!”孫參聽到這里,拍案叫絕。
珀西說:“其實,拜物教在人類中一直盛行。”他向門外一指,“你看,這條羅迪歐大道是洛杉磯的名牌街,引來了全世界的男人女人。其實,那些服裝、化妝品、手表等等,與不是名牌的能有多少差別?但在某些人眼里,名牌非同凡響,穿戴在身上,就等于神靈附身,似乎自己也成了神。可笑,可悲。”
孫參不愿聽珀西對于名牌的抨擊,問他當年當天使的滋味如何。
珀西聳聳肩:“妙不可言。你在達那島上,隨便走到哪里,都會引來土著人崇拜的目光,有人還會向你伸大拇指,嘴里說著贊詞:‘盧啊盧啊!’尤其是姑娘與孩子看你,那種眼神,能讓你的心都融化掉……有一天,我獨自走到一個偏僻地方,遇見一個小姑娘,她竟然向我撩起了草裙……”
孫參迫不及待地問他:“你跟她睡了沒有?”
珀西搔著白發做個鬼臉:“我沒能控制住自己。我那時太年輕了,嘿嘿……”
孫參聽了珀西的講述,對達那島魂牽夢繞,也想去看一看,走一走,但一直沒有機會。直要炸老姆山,需要躲避一下,他才將達那島定為“考察目標”,帶著康磊上路。
他想,這次出行,能有艷遇更好。老祖宗講,近賭遠嫖。我到萬里之外的海島上搞女人,能有什么后果?我已經好長時間沒碰真正的女人了,硅膠娃娃畢竟是一砣硅膠。現在想想,一次次在那上面拋灑自己的億萬子孫,真的是太可惜了,太不自重了。前幾天遭母親逼婚,我幡然醒悟,決定娶田思萱。然而把她約到住處,眼前就要上床,她卻給我吃了閉門羹。她哼哼唧唧只認死理,讓我敗興、生氣,我索性將她趕走。咳,找老婆還不容易,想嫁我的多如牛毛。只要下半年娶到手,播下種,誤不了明年秋天讓老娘抱孫子。
兩個小時之后,辛格說達那島快到了。孫參看看前面,一個平坦闊大、長滿綠樹的海島越來越近。孫參大聲對辛格說,先不要降落,在達那島上空轉一圈。辛格說,這樣就超出了我的飛行任務。孫參從包里掏出二百美元,放在空著的副駕座位上,辛格看一眼,不再吭聲。
二百美元,讓孫參取得了向達那島居民宣布他蒞臨的機會。果然,飛機飛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抬頭仰望,甚至向他舉手歡呼。孫參讓辛格打開側面玻璃,頻頻向下面揮手致意。康磊雙管齊下,一手操攝像機,一手操照相機,將這些場景統統拍下。
孫參發現,達那島并不是他想像中的荒蠻,有碼頭,有公路,有汽車,有一個規模不大的機場。在中心地帶,還有幾座現代化的建筑,甚至還有一座基督教堂。但在樹林深處,依然立著一些簡陋的草棚,有全裸和半裸的人。他知道,這些人,便是船貨崇拜中“上帝”的子民。
他指著叢林中的一片空地,讓辛格降落。飛機還沒停穩,便有一些土著人跑來,男人們跑得陰莖鞘亂顛,女人們跑得乳房狂舞。男女老少跑近了,感受到螺旋槳攪起的狂風,都低頭捂面,蹲下、趴下的皆有。
孫參興奮極了,大叫一聲:“Very good!”(好極了!)
辛格將引擎關掉,土著人感覺到狂風息滅,紛紛站起。孫參發現,他們中間,有的人脖子上掛著十字架,便知道這里有基督徒。他聽珀西說過,當年美國兵住在達那島時,一些土著人就隨著他們信了上帝。
孫參將盛錢的箱子打開,拿出一大扎,撕開捆扎的紙條,走向飛機,一張張地往土著人手中遞去。
“盧啊盧啊!”土著人高聲叫好。
有人用英語問康磊,他們來自哪里,康磊說,China。于是,土著人就有節奏地邊舞邊喊:盧啊盧啊China!盧啊盧啊China!
人們更加緊密地向孫參圍攏過來。孫參清楚地感覺到他們身體熱量的輻射,嗅到了他們身上發出的難聞氣味。他一邊分發豬牙幣一邊用英語大聲說:“大家不要著急!每人一百元,誰都會有!”但是,人們還是將他緊緊圍住,女人們的草裙,在他身邊索索作響;男人們的陰莖鞘,頻頻戳在他的身上。
將手中的發完,孫參打算回飛機里取。一個又黑又瘦的老人卻捷足先登,將錢箱搬出來,交給幾個精裝漢子,將手揮了一揮。精裝漢子接過就跑,一邊跑一邊高喊“盧啊盧啊”。另外一幫土著人也往飛機里鉆,讓康磊幾腳踢開。孫參一把抓住老人,讓他把錢箱交回來。老人帶著一絲羞窘,打著手勢向孫參辯解。有一個年輕人用英語向孫參講,這老人是酋長,他看你分錢太麻煩,想將錢拿回部落,他們自己分。
孫參瞪眼道:“這些錢,是要分給大家的,你們這一幫分了算什么?”
老人說:“我們的祖先說過:先見到太陽的人,必定先享受陽光。我們的部落先見到了你,當然要先享受你的恩賜。”
聽他講得有道理,知道追回錢箱也不容易,孫參干脆將他放了。老人打了個呼哨,帶領一群土著人做鳥獸散,跑進了叢林。
孫參望著他們的背景,氣惱地說:“我操!達那島人民不純樸了。”
辛格在一邊吸煙,笑得連聲咳嗽。
孫參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辛格止住笑說道:“我笑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要這樣做慈善呢?在印度,有的富人也做慈善,但沒有人擺出恩賜的樣子,他們把做功德看作是自己的事情,因為他們來生會有好的報應。窮人接受了富人的施舍,也不會感恩戴德,他們認為,他們的接受,是對富人的成全……”
孫參打斷他的話:“不要再講了。去酒店吧!”
上了飛機,孫參拍拍另一個大箱子說:“好在還有這些。康磊,明天的保衛工作要加強了!”
康磊說:“董事長放心,明天我提高警惕!”
他們的住處是預訂的,在海邊,是座十分簡陋的草房子。孫參看了說:“就這樣的破屋,一夜要六十美元?”
他們三人住下,便去餐廳吃飯。正品嘗著剛剛上來的海龜肉,辛格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面色嚴峻:“公司來通知,明天達那島有臺風。咱們走吧。”孫參說:“臺風?可是活動沒搞完,怎么能走?”辛格說:“你們在這里繼續住吧,等到臺風過去,我再來接你們。或者,你們到機場坐航班回去。”孫參想,一場臺風還能刮幾天?就同意了他的意見。辛格匆匆吃完,開上飛機走了。
目送他時,孫參見天空晴朗,碧藍如洗,哪里有臺風的影子?但他用手機上網查查,果然發現了多個國家發布的臺風警報,說一個熱帶氣旋已在澳大利亞以東的南太平洋上生成,正以每小時23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動。
“奶奶的,老天不幫忙呵!”孫參罵了這么一句,做出決定:趁著臺風還沒來到,立即去見達那島最高酋長。他早就計劃好了,給酋長一些錢,與他交談一番。
他們拉上箱子,向酒店服務員打聽清楚酋長住處,便沿著一條小路走進叢林深處。有的土著人認出了他們,笑嘻嘻伸手要錢,他們一概不應。有的人懂英語,得知他們要見酋長,自告奮勇領路。
到了一片林間空地,前面出現了幾座草房。向導指著一座草房說,酋長就住在里面。在門口坐著的是他的小女兒Kelly,她上過學,懂英語。
那兒,是有一個年輕女孩坐著搓草繩。她上身赤裸,下身穿草裙,脖子上掛一個明晃晃的十字架。孫參走上去向她套近乎,說了一句“以馬內利”(神與我們同在)。女孩看了看他胸前的十字架,也微笑著說了這么一聲。孫參發現,女孩露著雪白牙齒的笑容十分迷人。他向女孩用英語講,他來自中國,到達那島度假,特來拜見酋長。女孩就放下手中的草繩,起身進屋。
她很快走出來,說了一聲“Please ”(請)。孫參與康磊走進去一看,只見正面一把插著漂亮羽毛的藤椅上,坐著一位瘦骨伶仃的老人。他脖子上掛一串彎彎的豬牙,腰間是長長的陰莖鞘。除此之外,身上別無長物。
二人向他鞠躬行禮,酋長笑著點點頭,說了一句什么。女孩向他們翻譯說,酋長說,歡迎來自中國的朋友。
孫參從康磊背著的雙肩包里掏出兩捆豬牙幣,恭恭敬敬捧給酋長,說是他的一點心意。酋長看了急忙擺手,又說了一句話。女孩翻譯道:“難道天使變成中國人的模樣了?”
孫參明白,他說的天使,是指當年的美國人,遂點頭道:“也可以這樣說。現在中國很強大,完全不是六十年前的樣子了。”
孫參又將手里的錢往酋長手里送。女孩表情嚴肅地說:“先生,我父親不會要這錢。如果我父親要了,他就得不到大家的尊重,當不成酋長了。”
孫參只好將錢遞給康磊:“你看,人家多么清廉。”
老酋長又說了一句什么,女孩告訴他們,如果想當天使,請到叢林深處,將錢發給那些窮人。孫參點頭道:“好,就按您的指示去辦。”
又說了一會兒話,孫參告別老酋長,和康磊拖著箱子,在女孩的帶領下往樹林里面走去。女孩的步伐很快,草裙在腰間和腿上發出索索的響聲。
孫參看看女孩,覺得她雖然皮膚黝黑,但五官秀美,身材苗條,便想起了美國老兵珀西向他講的艷遇。她想,珀西睡過的那個達那島女孩,現在活著應該有八十多歲,可以算是眼前這位女孩的姑奶奶了。如果,眼前這個女孩向我撩起草裙,我會怎樣?嘿嘿,我也會控制不住的。
孫參跟她開起了玩笑:“Kelly,你名字的含義是女戰士。看你這樣子,不像呀。”Kelly帶著羞容笑笑:“這是我上學后自己起的。小的時候,我特別崇拜部落里那些善于打獵、作戰的勇士,想讓自己也成為一個女戰士。但是,我現在已經放棄了這個理想。”
孫參問:“新的理想是什么?”
Kelly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望著遠方幽幽地說道:“找一個好地方,做千萬人的母。”
孫參大為吃驚:“什么?做千萬人的母?你能生那么多孩子?”
Kelly點點頭:“會的。”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一間草房前面。沒等Kelly呼喚,一家老少就走出來,沖著Kelly謙卑地點頭致意。Kelly向他們說了一通,轉身對孫參說:“發錢吧。”孫參就將錢掏出來,一人發給一張。這樣的好事,自然引起施舍對象的熱烈反響,小孩子高舉錢幣,跑向了另外一些草房。很快,他們身邊聚集了上百人,都向孫參伸手要錢。
康磊為了啟發和帶動他們,大聲喊了起來:“盧啊盧啊China!盧啊盧啊China!”
土著人學得很快,馬上邊舞邊喊:“盧啊盧啊China!盧啊盧啊China!”
這一次發錢,雖然還是擁擠,但沒有出現意外。他們也沒用挪地方,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跑到這里。直到黃昏來臨,孫參把一大包錢全發光了,他們才唱著跳著散去。
孫參邀請Kelly去酒店一起吃晚飯,Kelly搖頭謝絕,說要回去伺候父親。孫參只好帶著遺憾與她辭別。
二人去海邊的酒店,吃罷晚飯,便睡到簡陋的草房里。孫參因為太累,很快睡熟。下半夜,他卻讓風聲與濤聲驚醒。下床到窗口看看,巨浪接二連三往海灘上撲來,在透過云層的淡淡月光下,像一群群兇惡的蒼狼。
房門突然被人敲響。竟然是Kelly來了。Kelly滿面焦灼,一邊理著被風吹亂了的頭發一邊說,她是奉父親的命令來的。因為臺風到了,在海邊不安全,讓孫參二人到她家住去。
孫參感動萬分,立刻喊起另一房間的康磊,與Kelly一起去了島子中央。
老酋長正端坐草房等著他們。孫參彎腰合十,向他道謝。老酋長擺擺手,指著旁邊的一間房,嘰哩咕嚕說了幾句。Kelly說,父親讓你們去繼續睡覺。
那間房里,有一張木棒支起的大鋪。孫參躺上去,伸了個懶腰,學著電影里一位中國革命領袖的口音說:“康磊同志,老區人民對我們還是蠻有感情的嘛!”康磊哈哈一笑,也躺到了鋪上。
風越來越大,將草房吹得晃晃悠悠,幾近散架。孫參和康磊睡不著,一直躺到黎明時分,才迷迷糊糊睡去。
后來,他們聽見Kelly驚叫,就起身到門口察看。原來,大風已經刮倒了許多樹木,有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在二百米之外,竟然出現了咆哮著的海浪!
孫參對康磊說:“壞了,這個島子要被淹沒了。”
他見老酋長屋里聚集了一些人,就冒雨跑了過去。老酋長看著外面的景象,一邊搖頭,一邊說著什么。其他人都是滿臉憂愁,七嘴八舌議論。他問Kelly,這些人在議論什么,Kelly告訴他,她父親說,活了六十多歲,從來沒見過這么厲害的臺風,沒見過海水會從那么遠的海邊跑到這里。
Kelly眼淚汪汪道:“孫先生,達那島的末日到了。用不了多久,達那島就要淹沒在海里了。在這里住了幾千年的達那人,可怎么辦呀!”
孫參知道,這是地球變暖的后果。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陪著這一群土著人嘆氣。
下午,風收雨歇。老酋長帶領一群人視察全島,孫參與康磊也由Kelly陪著到外邊轉了轉。他們看見,許多草房都已倒塌,或是被風吹倒,或是被樹砸塌,每一處草房的廢墟旁邊,都有男人嘆氣,有婦女兒童哭泣。
有人認出了孫參,跑過來向他訴說,還向他伸出兩手,眼巴巴地看著他。孫參知道,這是向他要錢。他的惻隱之心陡然萌發,就問Kelly,島上有沒有銀行,如果有,他可以從卡上取一些錢用于救災。Kelly說有,立即帶他去了。
在達那島的中心地帶,果然有一家銀行。進去問了問,用中國銀行的長城借記卡可以在這里提取美元,而美元在達那島是流通貨幣。孫參問Kelly,島上有多少人家,每戶人家給多少合適,Kelly說,全島約有一千三百個家庭,每個家庭給一百美元就不少,因為他們的房子不用買材料,就地取材能重新建起。現在需要救急的是食品,如果有錢,可以讓商人從島外運來一些。孫參就讓銀行準備了一千五百張百元美鈔,約合九十多萬人民幣。
拿上錢,Kelly便帶他倆去找父親。有趣的是,Kelly是爬上一棵高高的椰子樹尋找父親行蹤的,手足麻利像個母猴。她爬到最高處四處張望,向一個方向指了指,便“哧溜”一下滑下來,草裙在她腰間輕舞飛揚。
老酋長正和一幫人在機場那里。Kelly邊走邊向孫參介紹,現在的機場,是在當年美國人修的機場上加工建成的,每天有兩個航班飛往首都,每個航班可坐二十名乘客。孫參問她,坐沒坐過飛機,去沒去過首都,Kelly說,沒有,她去年在島上念完了小學,想去首都上中學,可是父親不允許,說女孩子一到外面就會變壞。
到了機場旁邊,老酋長向他們點點頭,又指點著跑道與他的屬下說著什么。孫參想,難道他們想坐飛機離開這里?他把這個猜想說給Kelly聽,Kelly說,不是,是有人提出,如果不讓達那島被海水淹沒,可以學習建造機場的辦法,用大量水泥,將達那島墊高。可是老酋長不同意,說如果那樣,樹木怎么生長?動物在哪里安家?
老酋長最后悲壯地說道:“別的不要想了。如果達那島真有那么一天,沉沒在海水之下,我們就將身上的肉喂魚喂蝦,將骨頭留在珊瑚叢里吧!”
Kelly向孫參翻譯這話時,淚流滿面。
當天夜間,孫參正與康磊睡著,背上忽然一疼,便醒了過來。剛尋思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什么蟲子咬了,卻聽Kelly在樹皮搭起的墻外小聲叫道:“孫先生,你出來。”
孫參見康磊也已醒來,就說:“Kelly叫我,我出去一下,不要緊的。”
他穿上鞋子開門出去,見Kelly正拿一段樹枝,在月光下羞笑而立。她那兩只飽滿的乳房,黑黝黝翹在胸前,散發著無窮的魅力。
孫參想,我的艷福來了。珀西老兄,我要步你后塵了。
他抑制住心跳問:“你……你叫我有事?”
Kelly用手中的樹枝輕輕戳了一下孫參的胸脯,粲然一笑,扭頭向海邊走去。孫參趕緊跟在她的后面。
海風悠悠,將一種氣味送進了他的鼻子。它不是香,也不是臭;不是腥,也不是臊,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嗅著這種味道,他興奮起來,他昂揚勃發。
他忽然明白,這就是包括人在內的許多動物發情時的氣味。在所謂的文明世界,女人們都將這種氣味故意去除、掩蓋,用化妝品、香水之類吸引異性,讓一些男人們的嗅覺反應隨之改變。但孫參不同,他不喜歡那些人造氣味。田思萱剛當他的助理時,身上的化妝品味道雖不濃烈,但他明確要求她不要再用,堅持素面朝天。
現在,孫參嗅著Kelly的味道,暈暈乎乎,怡然陶醉。
臺風遠去,海晏波平。天上還有一些云朵,銀梳子一樣的上弦月時隱時現。Kelly在沙灘上站住,回身看著孫參,胸脯激烈起伏。
孫參展開雙臂,欲抱她入懷,Kelly卻將他一推,喘息著說:“你別著急……我告訴你,我是利百加。”
孫參一下子愣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個南太平洋島國,竟然能有女孩和十二年前的美國女孩穆麗兒一樣,說出這句話來。
但他馬上明白,Kelly說的,是這句話的本義。她是基督徒,不會像穆麗兒那樣,以真正的處女為恥。
孫參點點頭,向她翹起拇指:“利百加,好。我愛利百加。”
Kelly彎下腰去,解下草裙,鋪在潮濕的沙灘上,坐了上去。
那種氣味更加濃烈了。孫參大暈大醉,也迅速將自己脫光。
月光突然變得異常明亮。孫參看見,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了Kelly身邊的沙灘上。
“盧啊盧啊!”Kelly看著他的身體贊美起來。
孫參指著自己的下體說:“金釘子。”
“金釘子,盧啊盧啊!卟!”Kelly調皮搗蛋,竟然向那兒吹了一口氣。
孫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移動自己的身影,將Kelly覆蓋了。
然而,他將金釘子往Kelly的兩腿間一頂,Kelly竟然慘叫一聲,兩肘一撐,讓上身躥出了孫參的影子。
孫參想,這真是個利百加,真是個利百加。
他更加亢奮,往前一撲,將她緊緊壓住,將金釘子用力刺入。
Kelly嘴里咝咝地吸著冷風,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在戰栗。
內里的戰栗最讓他銷魂。他將最后一縷魂魄銷掉之后,伏在Kelly身上喘息著說:“謝謝親愛的。你是我活到這個年紀,遇到的第一個處女……”
Kelly大為驚訝:“是嗎?中國的處女都到哪里去了?”
孫參說:“不知道。假處女倒是層出不窮。親愛的,我不叫你Kelly了,我叫你真真,就是純真的意思。好嗎?”
Kelly抬起頭親他一下:“真真。盧啊盧啊。”
稍事休息,孫參再度雄起。Kelly不再畏懼,積極響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聽“嘩——”地一聲,海水濺在了他們的身上。原來是潮水漲起來了。
二人起身,到一處草地上坐下。Kelly依偎在孫參的胸前,親了一下他佩戴的十字架。
在白天,孫參已經發現Kelly的十字架是鋁質的,此時就將自己的摘下,戴到她的脖子上。Kelly不解地問,這是為什么。孫參說:“我的十字架是白金的,價值三萬人民幣,比你那個鋁質的貴重。”Kelly卻搖搖頭說:“十字架,什么做的都一樣,只是要你記住耶穌為世人受難。”說罷,她將那個十字架取下來,重新戴在孫參的脖子上。
孫參問她:“你不要我的十字架,想要什么?”
Kelly將他緊緊抱住:“參,你帶我走吧,我想離開這兒。”
孫參頓時愣住。他想:你這個丫頭,怎么會想到跟我走呢?當年,你那個不知名的姑奶奶跟珀西睡了,也沒提出要他帶走,為什么你跟我睡了,就要我把你帶走?我是來做玩的,不是找老婆的,我帶一個黑不溜秋的女人回去,怎么安排?要是娶了你,老娘還不氣死?別人還不笑死?要是不娶你,娶了別人,我可拿你怎么辦呢?
大堆的煩惱涌上心間,孫參就將Kelly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Kelly看著他,再看看大海,說:“參,你也看到了,海水越來越兇猛,達那島以后就不能住人了。我想到大陸去,到海水淹不到的地方去,生下自己的孩子。”
孫參看看他,看看海,卻不吭聲。
Kelly長嘆一聲,面對大海用緩慢而莊嚴的語調念叨起來:“……仆人說:‘耶和華既賜給我通達的道路,你們不要耽誤我,請打發我走,回我主人那里去吧。’”
孫參聽明白了,她是在背誦《圣經》。
他們說:“我們把女子叫來問問她。”
就叫了利百加來,問她說:“你和這人同去嗎?”
利百加說:“我去。”
于是他們打發妹子利百加和她的乳母,同亞伯拉罕的仆人,并跟從仆人的,都走了。
他們就給利百加祝福,說:“我們的妹子啊!愿你作千萬人的母,愿你的后裔,得著仇敵的城門。”
念到這里,Kelly突然跪在孫參面前,嗚咽著道:“參,你帶真真走吧!你帶真真走吧!真真要到大陸上去,做千萬人的母!”
孫參眼窩一熱,將她抱住:
“真真,我答應你,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