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試讀二
《人類世選章》第7節:焦石
關亞靜到地質大學讀研,讀的是第四紀地質專業,來后才知道自己是焦石教授唯一的碩士生。他在入學前查過資料,知道焦石1955年出生,是地大的資深教授,發表過幾十篇論文,還有一部書名為《生物化石與地質年代》的專著。她入校后第一次去導師家里,發現導師白發蒼蒼,就覺得好奇怪: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發怎么會白成這樣。不過,他的臉色還有些許紅潤,這算不算“鶴發童顏”?還有,導師無論站著行走,還是坐著說話,常將一只手插在腰后。關亞靜心想,難道他那兒藏著一把匕首不成?當她發現導師的兩只手經常倒換,遂又排除了這個假想。
那一天,導師問她:“關亞靜同學,我知道你本科是河北師大地理專業,你為什么要考我的研究生?”
關亞靜實話實說:“我想到水邊讀書、居住。”
“這個理由好獨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家原來在長江三峽,后來移民到了山東。新家說是在黃河口平原,但離黃河還有二百多里。我和我爸都想念家鄉的大水,卻回不去,就到這里來了。”
“你爸也來了?來這里干什么?”
“干他的老行當,打魚。”
“到這里又買了船?”
“下海的船都很大,我爸怎么能買得起。他給人家當雇工。”
“你媽也來了?”
“沒有。在家照顧我奶奶、弟弟。我和爸爸商量過,等我畢了業,和他一起賺錢,在海晏買一處房子,全家都搬到這里。”
焦教授點點頭道:“逐水而居,是人類最古老的生活方式。祝你們一家心想事成!”
接下來,他向關亞靜講了第四紀地質學這個專業的主要學習內容和研究方向。他說,做這個專業的研究,能搞清楚地球的最新變化和人類這個物種的由來,意義十分重大。第四紀地質學,包括地殼運動、氣候變化、沉積環境、地層劃分與對比、生物演替等許多方面,與地質學、地貌學、氣候學、古地理學、古生物學、古人類學、考古學等學科聯系密切,所以要大量閱讀。他已經開好了書單,關亞靜拿過看看,中國的,外國的,有幾十本呢。
這是關亞靜第一次與導師接觸。回到宿舍,一位學姐問:“回來了?你沒事吧?”看那表情,像是關亞靜經歷了虎口余生。她問學姐為何如此擔心,學姐說,你大概不知道,焦教授是地大出了名的怪教授,好幾年招不到研究生。他愛吃燒雞,情種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是禽獸萬千只拿一雞啃。他還是個老鰥夫,從沒結婚。女生一般不敢做他的學生,你關亞靜是八年來第一個。你今天單刀赴會,膽兒夠肥,老鰥夫沒欺負你吧?關亞靜說:“沒有呀,他除了有一些怪癖,譬如說,有手插腰后的習慣,沒有別的非正常言行呵。”學姐說:“那就好,那就好。”
經別人提醒,關亞靜對導師的好奇心悄然萌發,蓬勃生長。再去教授家中,她很想問問教授為何不找老婆,為何手插腰后,為何愛吃燒雞。然而到了他家,導師與她一本正經說話,很有師道尊嚴,她不得不老老實實執弟子之禮,把要問的問題壓到心底。
在與導師說話的當空,關亞靜也留心觀察他的家中情況。在她的臆測里,老鰥夫的家應該是個狗窩,臟亂不堪的,焦教授卻將宿舍收拾得干干凈凈,書架上的書排得整整齊齊,就連他常穿的鞋子,也在鞋柜上成雙成對地擺放。她忍住笑想:導師應該是天下第一干凈鰥夫了。
正這么想著,忽見鞋柜上出現了異常:一只灰褐色的老鼠從一只皮鞋里露出頭來。關亞靜指著它驚叫:“有老鼠!”焦教授往那兒瞅一下,說:“不管它,它玩它的,咱說咱的。”
關亞靜卻無法和導師從容說話,因為另一只皮鞋里也鉆出一只老鼠來。那兩只老鼠,竟然并頭齊看關亞靜,觀察家里來的這位客人。關亞靜局促不安道:“老師,你怎么不打老鼠呀?”焦教授說:“打它們干什么? 我們和平共處多年了。”他告訴關亞靜,他住在一樓,老鼠很容易進來,起初他也想辦法趕它們滅它們,但無論怎樣也沒有效果,干脆任它們自由來往。有幾只還長期居住,成了他的好朋友。“它們還在這里繁衍后代呢,你看看鞋殼里,是不是有小老鼠。”教授指著鞋柜這樣說。
關亞靜過去看看,在一只皮鞋殼里,果然有一窩剛出生的小老鼠,沒長毛沒睜眼,只是蠕動著的七八個小小肉團。關亞靜盡管喜歡小動物,但對老鼠尚未培養起感情,只覺得瘆人。她問導師:“老鼠不會弄臟你家食品?”導師搖頭道:“不會,我給它們安排了單獨的進食區,你來看。”說罷將她領進廚房。廚房里案板潔凈,鍋灶錚亮,地上卻有一個大盤子,放了一些玉米、麥粒,幾只老鼠正圍著盤子就餐呢。關亞靜吐吐舌頭道:“開眼界了,開眼界了。”
墻邊立著一個冰箱,關亞靜暗暗猜度,里面是不是有導師喜歡吃的燒雞。但她不敢貿然打開去看。她來的時候想,要是能在導師這里吃一頓飯就好了,他的飲食習慣就會昭然若揭。可是看見了老鼠,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導師即使留我吃飯,我也不答應,我實在無法與老鼠們同室共餐。她回到客廳,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
這個學期,導師不只是在家輔導關亞靜,還帶她去了幾次西郊的老姆山。這山離地質大學八公里,他倆各騎一輛自行車過去。導師向她講,他退休前要做一件大事:在老姆山砸下一枚金釘子。導師讓關亞靜做他的助手,參與金釘子項目,金釘子砸下了,她的碩士論文內容也就有了。關亞靜知道金釘子在地史學界的份量,決心當好導師的助手,讓一枚金釘子順順利利砸在老姆山上。
導師為金釘子選定的地方,在老姆山東北麓的一處懸崖上。導師說,那是非常典型的三疊系印度階―奧倫尼克階界線層型剖面。在那里,他們提取了幾百件樣品,包括化石、常量及微量元素樣品、碳同位素樣品、粘土樣品等等,其中極具代表性的牙形石就有上百件。在那里,關亞靜平生第一次見識了牙形石和菊石。如果說,牙形石因為它小如砂粒,學術界至今對它是小動物的牙齒還是別的什么無法定論,引不起她的多大興趣,菊石則由于它的形狀之美,讓她愛不釋手。她在石家莊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學妹脖子上掛了一個玩意兒,說是從喜馬拉雅山下撿到的菊石。學妹戴的,是剖開的菊石的一半,剖面上那一圈圈優美的螺旋,一條條菊花瓣似的橫隔,充分展現了天公造化之妙,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在老姆山上,導師向她講,菊石是古海螺的化石,在距今約4億年的古生代泥盆紀初期出現,比恐龍的出現要早1.7億年。這種小生靈,在中生代極其繁盛,廣泛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三疊紀海洋中。老姆山上的菊石較小,直徑大多是幾個厘米。導師說,他在北京地質博物館看到,有的菊石像農村里的磨盤那么大。
有了這些樣品,關亞靜又幫導師去實驗室忙活:整理樣品、整理照片、做同位素測量等等。根據掌握的材料,導師得出結論:中國海晏市老姆山層型剖面和點位,能夠作為三疊系印度階―奧倫尼克階界線層型剖面和點位的典型,建議全國地層委員會組織中外專家前來考察。焦教授讓關亞靜撰寫調研報告初稿,寫出后交他修改加工。
關亞靜深知責任重大,或去圖書館查找資料,或在宿舍埋頭寫作,忙個不停。室友們約她逛街,看電影,她一概謝絕。但是,“四大名吃”的饕餮行動,她一次也不缺席。
海晏地質大學女研究生樓有“四大名吃”:關亞靜、國小祎、褚倩、馮茗茗。她們分住四個宿舍,本來互不熟悉,入學之后因好吃而結黨。那是一個周六,研究生QQ群里有人發布消息,說海晏美食節正在柳河公園舉行,愿去的吃貨11點到西門外集合。關亞靜從小喜歡吃,來海晏后更是青睞這里的特色食品,盡管身上的錢并不多,猶豫一番還是去了。到西門外看看,吃貨已經有了七、八個,其中有三個女生,便過去互通了姓名。一個叫萬順的男生開著一輛奧迪,又叫來一輛出租車,一幫人就去了柳河公園。到那里一看,美食攤子一眼望不到盡頭,山珍海味,應有盡有;色香味形,樣樣講究。關亞靜吃了幾根海鮮烤串,喝了一碗海菜涼粉,萬順突然宣布,請大家去叫大盤海鮮。到了一家小店門前坐定,等一會兒,有四個大男人抬來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大瓷盤,有上百斤重,里面堆滿已經炒好的各類海鮮。大家拍手叫好,嘆未曾有,直吃得肚子再也裝不進一片蛤蜊肉。回到學校,在女研究生住的樓層,四個女生相互擊掌,說緣份緣份,咱們今后加強聯系。
從那以后,四個女生常去地質大學東門外聚首。那兒有個非常熱鬧的小市場,賣什么的都有,別的女生愛逛成衣店,她們愛逛小吃攤。五味雜陳處,煙火明滅點,四位女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盼”到妙處,必定買下一些品嘗。她們四個,曾一連嘗過十二個小吃攤。有一天晚上褚倩從圖書館回來,突然想吃雞蛋,就約了另外三人到她的宿舍開動電爐,弄出煎雞蛋、煮雞蛋、炒雞蛋三樣,共用掉二十六個雞蛋,每人平均享用六點五個。有這兩大壯舉,遂賺得“四大名吃”雅號。她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同學中公開宣稱: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吾等偏愛口腹之樂,何恥之有?
按理說,四大名吃,應是大腹便便,她們卻始終保持著良好身段。尤其是關亞靜,再怎么吃也還有個楊柳小腰,也不知道她都吃到了哪里。“四大名吃”成名后,成為被關注對象,晚上逛小吃攤,經常有一些男生跟在后面觀賞。有的還頻頻用手機偷拍,把他們的芳蹤發到網上。手頭闊綽的同學干脆請她們下館子,想近距離觀其吃相,她們也欣然前往。那個叫萬順的富二代,請過她們兩次,竟然和馮茗茗卿卿我我了。關亞靜警告馮茗茗:不能見色忘友哈!馮茗茗信誓旦旦:不會不會。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以后,馮茗茗除了和那個富二代私下幽會,“四大名吃”的集體活動一次也不拉下。
這天下午去圖書館,關亞靜走在路上,突然聽到身后有男生叫道:“關關!”她回頭一看,發現那男生長相俊朗,像極了影視界當紅小生佟大為,讓她怦然心動。男生笑嘻嘻追上來說:“我對研究生院‘四大名吃’慕名已久,想請你們去吃一頓驢肉,不知能否賞光?”說罷就遞來兩張小紙片。關亞靜接過看看,見上面印著“驢幣”兩個大字。正困惑間,男生向她解釋,這是他在街上撿的,拿到岎縣驢肉館,可以頂現金用。關亞靜看看紙片上,也是這樣寫的,但她質疑:“你就用這兩元驢幣請客?夠塞我們牙縫?”男生嬉皮笑臉道:“當然不是,不夠的我全買單哦。”關亞靜一笑:“OK!”她問男生叫什么名字,是哪個專業的,男生說,他叫蔣發達,是地質專業大三學生。關亞靜問:“你為什么喊我關關?”蔣發達做了個標準的佟大為式鬼臉:“我沒喊你。我學鳥叫。”關亞靜問:“學什么鳥叫?”蔣發達說:“睢鳩。”關亞靜想起《詩經》的第一首第一句,便知蔣發達用意曖昧,自己那顆小心臟又急跳起來。
這時,蔣發達卻提出一個條件:想知道焦石教授為什么時時刻刻要將一只手插在腰后。關亞靜說:“我也不知道呀。”蔣發達說:“你是他的研究生,能找他問個明白嗎?”關亞靜搖頭一笑:“我不敢問。”蔣發達說:“你是他的高足,怎么還不敢問,你問問嘛。”見關亞靜猶豫,他又加了一句:“岎縣驢肉香得很哦!”關亞靜毅然道:“好,你等著,我很快給你答案。”二人互留了手機號碼,揮手告別。
去導師家中,要找個由頭,關亞靜想到調研報告中的一個疑點,就給導師打電話,說要過去請教。導師答應后,關亞靜忽然想出一個主意:為了融洽談話氛圍,求得那個問題的答案,帶一只燒雞過去。
其實,關亞靜也喜歡吃燒雞。那種醬褐色,那種濃香味兒,讓她一想就有些激動。她知道東門外有一家燒雞店做得最好,就去那里買來最大的一只,用塑料袋提著去了教師宿舍。路上,她想到一個詞兒,不由得啞然失笑。那個詞兒是“心懷鬼胎”。她想,打著請教問題的幌子去見導師,實際上是受同學之托,解開一個謎團,從而能讓自己這個吃貨去岎縣驢肉館饕餮一頓,不是心懷鬼胎又是什么?
6號樓二單元102室。關亞靜敲開房門,里面是她早已熟悉的鶴發童顏,早已熟悉的手插腰后。導師微笑著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中,問道:“這是什么東西?”
關亞靜故作大方地一笑:“給老師帶了一點吃的。”說著把燒雞放到了茶幾上。
導師卻臉色陡變:“關亞靜同學,請你不要羞辱我。”
關亞靜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問:“老師,我……我怎么會羞辱你呢?我聽說老師愛吃燒雞,就去東門外最好的那家燒雞店買了一只,這也是學生的一點心意……”
導師說:“你是在無意中羞辱我!你趕快把它提出去,扔到垃圾箱里!快去!”
見他如此動怒,關亞靜只好乖乖地提起燒雞出門。但她走近垃圾箱,總覺得扔了太可惜,就將它放到了旁邊的草地上,心想,讓撿垃圾的撿去吧,不然真是暴殄天物。
關亞靜再上樓時戰戰兢兢。她想,都說焦教授是個怪人,果真名不虛傳。我送他個燒雞,他竟然大光其火。這到底是怎么啦?
再坐到導師面前,導師臉上卻是雨過天晴的樣子。他說:“關亞靜,你想知道我與燒雞的愛恨情仇嗎?”
與燒雞還有愛恨情仇?關亞靜忍住笑,瞪大雙眼。
導師眼睛直盯著關亞靜,苦笑片刻說道:“我出生在農村,是在沭河邊滾大的窮孩子,小時候常年難見葷腥。‘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九歲,在批斗大會上看到,斗干部、斗四類分子常用一種方式,叫作‘別燒雞’。就是把那人的兩只胳膊使勁地扭到他的背上去,再抓著他的頭發讓他的腦袋最大限度地往后折去。直到我20歲去西安上大學,才第一次見到了作為食品的燒雞,也明白了‘文革’中為何把折磨人的那種方式叫作‘別燒雞’。那就是一種把人當作畜生的酷刑嘛。我知道那是好吃的東西,但我沒錢,吃不起。同宿舍有個同學,這天買了一只燒雞自己吃,也給舍友每人分了一點點。我至今清清楚楚記得,他遞給我的是一只雞翅膀。哎呀,那個滋味,讓我至今難忘!一只雞翅膀很快吃完,但我肚子里的饞蟲都被勾了起來,讓我非常非常難受。眼看著那個同學把大半只燒雞全部吃下,我發誓:等我有了錢,天天吃燒雞!
“大學畢業,我領工資了,可以買燒雞了,就隔三差五買上一只。再后來,工資多了,我吃得更多,幾乎一日三餐都離不開它,三十年下去也沒吃夠。有的時候,看書也在手上拿一塊,出門時兜里裝一塊。這樣就鬧出了笑話:有一回,我上課掏粉筆卻掏出了雞骨頭,讓學生傳遍地大,從那以后人家都叫我‘燒雞教授’。慚愧。”
關亞靜大著膽子問:“老師,你既然這么喜歡燒雞,為什么剛才讓我扔掉?”
焦石說:“痛改前非呀。你也看見了,我常常用手捂著腰間,這成了我的招牌動作。為什么?脊椎出了問題。五年前,那兒老是疼,坐久了疼,站久了也疼。去醫院檢查,說是椎間盤突出。我吃藥,去做按摩,效果都不明顯。后來我去看一個中醫,我說我也不做劇烈運動,沒記得把腰扭了,怎么會得這樣的病。那個老中醫說:病從口入。我很納悶,也不服氣——如果我得了肝炎、腸炎、高血壓、糖尿病之類,你可以說病從口入,我是運動系統的病,怎么會是病從口入?
“老中醫的一番話,讓我恍然大悟。他告訴我,現在的食品,激素太多。那些豬肉、雞肉、鴨肉,肌肉松松垮垮,簡直成了豆腐。為什么?是給它們喂了摻有激素的飼料。不喂激素,那些雞鴨,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迅速長大,進入食品市場?我后來才知道,一只肉食雞,從出生到被宰殺,只有一個來月。它們終其一生,走不出幾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只是趴在那里長肉。人吃多了這些東西,身體里的激素當然會多,肌肉、韌帶都會變松。我的肌肉和韌帶松了,箍不住椎間盤,椎間盤能安安穩穩待在原處嗎?能不突出、不脫出嗎?”
“哦!可怕,太可怕了!”關亞靜聽到這里,忍不住也去摸自己的腰后。
焦石認真地看她一眼:“知道可怕了吧?這些東西,可不能再吃了。我自從聽了老中醫的解釋,就與燒雞徹底絕交。不只是燒雞,豬肉,鴨肉,也都不吃。偶爾吃點牛肉、羊肉,估計它們不會被喂激素。”
“驢肉也沒有激素吧?”關亞靜說出這話,立即把嘴捂住,仿佛自己來導師家中的真正目的被他看穿。
焦石說:“大概沒有。因為它吃草。”
關亞靜壯壯膽子,終于問出了她最想問的:“老師,你腰椎出了問題,用手捂著就好?”
焦石說:“這是那位老中醫教的。他讓我經常把手掌搓熱,捂在腰椎上,這樣可以疏通氣血,減輕疼痛。有時候我顧不上搓掌,直接把手捂在那里。久而久之,成了一個下意識的習慣。見笑了。”
原來如此。不過老師也太教條了,捂腰椎還用得著時時刻刻?
從導師家里回去,向蔣發達報告了結果,蔣發達立即兌現諾言,請“四大名吃”去了岎縣驢肉店。
店門口圍了一堆人。他們過去看看,原來是一頭灰驢拴在樹上,屁股上少了一塊肉,鮮血淋漓。那驢疼得四蹄亂蹬,踩得地面“咚咚”作響。旁邊一個長著油光黑臉的年輕小伙卻執刀喊叫:“誰再吃哪里?想吃哪我給割哪!”
“四大名吃”花容失色,大呼殘忍。
蔣發達挺身而出:“哥們,請你講點驢道主義,不要這樣折磨它好不好?”
“四大名吃”齊聲附和:對,不能這樣折磨它!你再這樣,我們立即走人,不吃你的驢肉了!
這話很有威懾力。小伙子看看他們,便去樹上解韁繩:“好好好,我把驢牽到后院,不這么賣了,你們快進去吧!”
五個學生進了店堂,找個空桌坐下,興奮地說這件事。蔣發達晃著拳頭說:“別以為咱們80后、90后沒有擔當,該出手時照樣出手!”國小祎說:“對呀,咱們一發聲,那頭驢就不再活受罪了。”
服務員過來讓他們點菜。他們拿過菜單,嘰嘰喳喳商量一番,點了一個炒驢肝,一個炒驢肺,一個紅燒驢肉,一個蒜拌茄子。另外,每人一碗驢肉湯,一塊烤餅。
有個十來歲的漂亮女孩突然跑進來,大聲叫著“姥爺”。一位黑臉花發老漢從廚房里出來,看著她喜滋滋道:“盈盈來啦?想吃姥爺的驢肉啦?”女孩說:“當然想吃啦。不過我知道你并不愿意讓我吃,因為你和我媽鬧別扭,所以我以前來吃,你態度不好,給我的是嗟來之食,讓我吃得很不舒服,心亂如麻。今天我不吃你的嗟來之食,我有驢幣,有恃無恐。是你牽著驢在街上撒,我心不在焉撿到的。如果還不夠,就用媽媽給我的錢,咱們兩不相欠。”老漢向門外看了看:“你這孩子,說話這么拽文干啥?你媽媽呢?”盈盈說:“她放下我就走了,過一個小時來接我。”老漢鼻子里哼一下:“你媽媽是個犟筋頭。”盈盈說:“是你遺傳的唄。快接著,這是二十塊驢幣,給我來上一碗!”老漢接過去看看,從中抽出兩張:“咦?怎么還有兩元的?姥爺發的都是一元呀。‘岎縣馬戶店’,馬戶是什么?”盈盈說:“也是驢!一個馬一個戶,合起來不是驢嗎?”老漢氣得臉上肌肉亂抖:“他奶奶的,老鄉殺老鄉呀?怪不得我這段生意不好了。”
關亞靜捅了一下蔣發達:“聽見了嗎?還有兩元的驢幣呢,你以后上街瞪大眼睛!”
驢肝和驢肺上來了。蔣發達倒上啤酒正要舉杯,褚倩說:“等一等,我曬一下這菜。”掏出手機就拍。另外三個女生也將手機舉起,說,拍照消毒,拍照消毒。蔣發達說:“你們拍,我也拍。咱們發在微博上看看,誰得的贊最多。”
拍完發完,蔣發達說:“來,互粉一下。”他問關亞靜的微博叫什么,關亞靜說,叫“逐水而居”,蔣發達立即搜出來,加了關注。關亞靜一看,原來他的微博名叫“達哥”。
加了他之后,關亞靜撥弄著屏幕看看,有一組連續發的微博引起了她的注意:
把和尚班上課情景直播一下下?
真后悔學地質學,這個班,一個MM也沒有。28個和尚,誰看誰呀?我們又不是基友!我要是校長,就把這個專業跟珠寶專業合并,那才叫陰陽平衡。哎喲別提珠寶專業,一想那里的PLMM,哥就心跳不止……
本科是個和尚班,焦大卻收了個女碩,相當的漂亮。可是她不來與我們同堂上課,蒼天呀大地呀!
28個和尚,今天只到了一半。與撬課的弟兄相比,哥算個上進分子吧?見了輔導員,堅決要求發給獎學金!
這堂課是焦大的。哥熱切期盼再上演傳說中的那一幕:焦大講著講著,要去黑板上寫字,就從口袋里掏出東東。往黑板上一劃,吱地一聲,不留白痕。小伙伴們都驚呆了,原來老師手里拿的是一截雞骨頭——啃光了肉的雞大腿。焦大那叫一個淡定,將雞骨頭向窗外一扔,面不改色接著講課,嘿嘿,贊一個……
焦大是一枚老光棍,老吃貨,就喜歡吃燒雞,幾十年如一日,乃地大一怪人也。據說,就因為他把燒雞當主菜,就沒有女人把他當菜,讓他鰥居至今。子曰:燒雞我所欲也,女人亦我所欲也,而二者不可得兼,舍女人而取燒雞者也。
焦大來了。三克油,忘了交代,他姓焦,我們就叫他焦大。好歹也封他個紅樓人物。
焦大要講金釘子,教材上木有。什么東東?
哇噻,焦大講他高祖父的弟弟去米國打工,修太平洋鐵路,死在了那里。未婚妻等了幾十年,得知噩耗后自殺。地史課上講起了古典愛情,有意思。
焦大做的PPT一般般,但是,勞工上船去米國的照片很棒。
可恨我老老爺爺是個土鱉,不舍得離家,不然,哥就會生在米國,長成一個大香蕉。還可能像駱家輝那樣,代表米國到北京住著,拉著一張黃皮臉,天天跟中南海叫板,說北京的pm2.5過高。
終于說到金釘子了。原來是砸在米國太平洋鐵路上的一顆。不知還在不在那里,我去了那里要是找到,一定把它給撬出來。
地史學的概念太多,讓哥蛋疼!
關亞靜忍不住大聲抗議:“蔣發達,你上課搞直播,就這樣損我導師呀?”
另外三個女生也都加了“達哥”,邊看邊笑。
蔣發達說:“上課無聊,發微博解解悶,沒啥了不起的。”
關亞靜說:“還沒啥了不起的,一口一個焦大,也太傷我導師了吧?我回去告訴他,讓他狠狠修理你!”
蔣發達急忙抱起拳頭連連哆嗦:“姐姐,好姐姐,你千千萬萬不能告密,告了密我就死定了。我不喜歡上焦教授的課,學得不好,他要是惦記上我,我還不掛了?”
關亞靜看見,紅燒驢肉上來了,她咽下一口饞涎說:“看在今天驢肉的份上,我答應你。不過,你近期還得再請一回客,不然我還是想告發你。”
蔣發達說:“我嘞個去!我請就是。過幾天咱們去海邊魚館,吃最新鮮的海鮮。海鮮不是燒雞,不含激素。”
“四大名吃”群情振奮,一齊舉杯向他敬酒。
蔣發達將兩只手抬起,做著下壓動作:“各位姐姐,稍安勿躁。我再提個條件。”關亞靜說:“什么條件?講。”“你再搞清楚另一個問題:焦大為什么一直不結婚。”關亞靜指著他道:“你是得寸進尺,得隴望蜀。那個問題,我怎么好意思問?”國小祎、褚倩、馮茗茗卻一齊放下酒杯,去扳著關亞靜的肩膀亂晃:“問問嘛,你就問問嘛。”關亞靜只好點頭:“好,姐豁出去了。來,喝酒!”
過了幾天,關亞靜將調研報告寫完,發給導師。導師說,他要抓緊修改,報給學校,學校審閱后再報到國家地層委。兩周后他去了北京,回來說,報告遞上去了,國家地層委答應派專家來海晏考察。見導師忙忙碌碌,關亞靜一直不好意思問他那個問題。
這期間,導師一直密切注意著老姆山的動靜。那一天,關亞靜跟著導師再次上山,發現有人正在挖洞。導師阻止他們,那個姓林的部長就把參孫集團董事長叫來,一位漂亮女秘書還拿來政府批文給他看。導師看了更加著急,回校后打電話給國家地層委,讓他們快快派人過來。導師說,只有專家認可了老姆山的金釘子,這座山才有可能保住。北京方面答復:我們盡快。
一周后,果然有四位專家從北京過來,都是地史學界權威。其中有一位中國地質大學的安教授,稱焦石為師兄。專家在海邊一家賓館住下,學院領導出面接待,院長與專家們商定,明天上午去老姆山考察,考察結束后下海游泳。席間,賓主頻頻舉杯,祝愿中國的第十一顆金釘子能在海晏市落戶。
次日九點,一輛面包車拉著北京專家、學院領導、焦石和關亞靜,直奔老姆山而去。然而,離山還有兩公里,前面卻堵了一長串車。司機下車打聽一下,原來是老姆山要爆破,禁止通行。焦石聽了捶胸頓足:“毀啦,咱們來晚啦!”他跳下車子,沿著公路向前跑去。其他人也紛紛下車,一邊看那老姆山,一邊往前急走。
走到車隊盡頭走不動了,因為那里扯起了紅布條,有十來個保安面對來人來車,虎視眈眈站成一排。焦石問保安:“你們孫總呢?孫總來了嗎?”保安都說不知道。焦石左看右看,發現有好多人都站在那里等著看爆破。路右邊高崗上有一群人,穿著整齊,非黃即褐,其中有幾個和尚。焦石就與關亞靜去了那里。
近前,才發現那是幾十位佛教徒,正在一位老和尚的帶領下合掌念經。老和尚身穿大紅袈裟,目光專注于老姆山,臉上寫滿悲憫,誦經聲低沉而蒼涼。
居士們后邊,還站著一個穿白綢唐裝的老頭。焦石見他面熟,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在市里參加一次知識分子座談會,這人坐他旁邊,是城西中學的田明德校長。他叫一聲“田校長”,那人也認出了他,說:“焦教授也來了?你來找誰?”焦石說:“我來找要炸這老姆山的孫參。”田明德說:“孫參不在這里,他出國了。”焦石問:“他去哪個國家了?”田明德說:“是太平洋里的一個島國,名字我記不住。”焦石問:“他到那里干什么?”田明德說:“聽說是去考察。”
說話間,與焦石同行的那些人也都來了。安教授滿臉焦慮,對焦石說:“師兄,你發現的這顆金釘子,真的保不住了?”
焦石將手一擺:“保不住了。”
其它幾個專家紛紛嘆氣:可惜了,可惜了。
關亞靜看看正在念經的那群佛教徒,說:“不知他們在念什么經?”
田明德說:“《大悲咒》。”
“念這經干什么?”
“木魚法師說,為山上的生靈超度。”
一聲悶響突然傳來。眾人看時,只見那邊的山洞騰起一大股煙塵,老姆山隨即抖動起來。酷似乳頭的山頂向東邊一歪,咕嚕嚕滾下山坡。與此同時,整個山坡就像一匹布被看不見的巨人猛烈扯動,如波濤似的起伏幾下,便坍塌下來。再看那個滾動的山頭,骨碌碌滾到山下,猛然間四分五裂。
佛教徒們的念誦聲驟轉響亮,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女居士的哭聲:“……罰沙罰參!佛啰舍耶!呼盧呼盧摩啰,呼盧呼盧醯利!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蘇盧蘇盧,菩提夜!菩提夜!菩馱夜,菩馱夜……”